玻璃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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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徐佳,有你的信,林叔给你的,我帮你收了。”刘二说着递来一只印着公司徽标的白信封。林叔是画廊的总裁,生意不大,伙计不多,平常热络了,都管他叫“叔”,其实岁数也就三十有七,不比大家大多少。刘二和徐佳都是最老一批雇员里留下来的,别人来的来,走的走,现在林叔最能信任的也就是这两个小伙子,下个月有两个埃及的女画家,要委托展览销售,今天刘二正和经纪人谈价格。中国富人多了,艺术品收藏是热,不太知名的艺术家找不到大画廊,与其混纽约、伦敦的市场,北京、上海反而有更好的卖价。

林叔每周都抽空来公司看看,一般工作上的事都是口头交代,什么事非要在信里说?解雇?升迁?徐佳觉得有点突然,因为最近也没有感到什么征兆。他回到办公室就把信封拆了,英文的信,美国的F画廊寄来的,附着林叔一纸短笺:“我们代理的几个上海画家最近都去纽约了,卖得不错,跟F画廊签的约。那边经理人想做中国市场,跟我们合作,他们想让我们派一个人去纽约,现在说是两年,之后再议,工资是他们给,开的条件都很好。这个机会很难得,我能信任的就是你跟刘二,他会谈生意,北京不能缺他,你去最合适,况且你英文好。我和刘二说了,他没异议,就看你决定。尽快发邮件告诉我。林。”

徐佳打开电脑之后,看了上周的业绩表,去过道里给自己倒了杯咖啡。他今年二十五,南方人,小时候在江浙一带的乡下长大,到了学龄跟父母一起北漂,一开始不习惯,后来混久了就成了地道的北京人,就是口音还带南方的鼻音。从小爱画画,有天赋,没考上美院,其实也是懒得下苦功练素描,与其上大学混日子,就找了个画廊实习当伙计,从杂活儿干起,后来布展,谈生意,陪酒,一干六、七年,能学的都会了。他比别人有灵性,但也知道自己不是天才,以后能出头儿是福,要是普普通通,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,业余的时候还画点东西,希望以后生意做得好,自己办画廊,没准儿自己的画能上墙。

纽约,他想也没敢想过。平常和朋友喝酒吃饭,没有人不聊纽约,说那边怎样怎样,其实谁也没去过,谁也没想过自己以后会去。不管是天才还是蠢材,只要是和艺术沾边儿的人,没有人不向往纽约,既是天堂,又是地狱,要么一举成名,要么沦落街头,一百个人里只有一个是第一种,但剩下的九十九个人都觉得自己才是那一个。徐佳不觉得自己会是那一个,他想做第一百零一个人,看看那一百个人的成名与沦落,就已心满意足了,不是满意,而是他没有过的奢望和梦想。

午餐叫了两份盒饭,刘二和埃及的经理人谈妥了,下周就布展,徐佳跟刘二提了,刘没什么兴趣,跟徐说,好歹去外国混两年,以后回来简历就不一样了。徐其实知道,他走之后,刘就是副总了,这样两边都有好处,也不争议。刘快三十了,比徐稳重,在北京管生意他合适,而且三十岁要成家立业了,谁还有心思再出国耗费两年?林叔器重徐,不至于两年之后回北京,公司不要他,但也不排除会有变故。到时另有出路,徐佳想。

他跟女朋友一个星期没见面了。他们是在一个台湾菜馆认识的,她那时候是吧台小姐。苏州的姑娘,清秀,那家馆子老板娘人好,渐渐都熟络,把徐佳当家里人。他跟她同居一年多了,后来她怀疑他有外遇,他是认识了一个北京姑娘,但就是朋友,至少没发生身体上的关系。他心里清楚,她是找个理由把他甩了,她在北京过不下去,想回苏州。

他想去纽约最主要的理由,就是能把北京的事情撂个干净。自己一个人清净一段时间,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。他也想回南京,做点小本生意,不像在北京这么累心。临走前两个星期,他跟女朋友分了,后来她也没去机场送他。俄罗斯航空的飞机,在莫斯科转机,起飞的时候是十一月,深秋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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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画廊是纽约排名前十的大庄家,代理展览的都是名噪一时的人物,展品大多不出售。画廊的利润来源一部分是参展艺术家的赞助人,另一部分是代理销售但不展出的艺术品。纽约的大小画廊不计其数,势力强的大庄家有时担当中间人的身份,经手艺术品而不展出,转交给与其建立关系的小画廊,感兴趣的买主经介绍,去那里看展品,做交易。这些中间人不参与实际的买卖,而收取可观的代理费。

徐佳的上司叫奥斯卡,工作勤恳的白种中年人,有收藏玩具的癖好,办公桌上摆着两排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复古玩偶。亚洲部的员工都精晓中国艺术,对中国大红大紫的当代艺术家如数家珍,徐佳在业务上帮不上忙。F画廊的野心是在北京开分店,徐佳是一个可靠的信息来源。

最初几天的旅途劳顿过后,徐佳开始试图接近这座陌生的国际大都会。最近几年,他对摄影的热情超过了画画,来纽约后,就带着相机,随走随拍。有一天在地铁里,他突然回想起好几年前回老家,铁路边上一个算命的婆子告诉他,以后他会去纽约呆五年。他想都没带想的,一个乡下的婆子还知道纽约,真难为她了。谁知道他此时真的置身这里了,也许人真是有命运的,他想。

不知是因为摆脱了自己曾经熟知的一切,还是因为什么,徐佳在纽约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心境,一种无所牵绊的自由。纽约的城市景观,方方面面都与北京相似,然而,在表象之下,纽约具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质,那是北京所没有的。徐佳意识到,自己此前的人生里,从未真正独自一人生活,仅仅为自己而生活。如果说纽约有一种北京所不具有的自由气息,那就是,在这里,孤独是天经地义的常态。他感到,自己从未真正体验过孤独,因而畏惧孤独。纽约的孤独仿佛是纵欲,他感到一种偷食禁果的快感。

他们的办公室在著名的切尔西画廊区,徐佳每天早上九点打卡上班,出了地铁站,沿着街两侧废旧的厂房向哈德逊河边走,迎面是冷冽的海风,背后是明媚的朝阳,街边是卖硬面包圈和咖啡的早餐车。过了中午,公司里就没他的事儿了,他乘地铁回自己在皇后区的住处,一室一厅,租金是曼哈顿同户型的一半。纽约的繁华喧嚣,都集中在曼哈顿的中城区、下城区,以外的区域,生活是单调而平静的。大把的闲暇时间里,徐佳得以发展摄影的爱好,技术和感觉都上了一个台阶。

来纽约不到一个月,徐佳已经和当地一圈中国艺术家混熟了。有画画儿的,玩摄影的,做平面设计的,制作游戏的,玩行为艺术的,能想到的行当都有了。国外的中国人都抱团儿,一桌介绍另一桌,每次聚餐都认识个把新人,其实就是个面熟。吃过饭就去住得近的人家里,打牌,抽大麻,开着窗户,警报器也不响。年纪都差不多,年轻点的学生刚二十,奔四十的中年人,阅历经验就比小一辈的丰富多了。徐佳跟画廊有联系,不管干哪行的,都愿意和他交个朋友,所以他能混得开。“艺术这个圈儿里,红都是一拨儿人一起红,今天咱们吃饭这圈儿人里,没准儿以后谁就火了。”不知谁随口一说,一桌的人都附和。从毕加索、马蒂斯,到超现实主义、达达派,就像安迪·沃霍尔说的:每个人出名十五分钟。

过了午夜,人就都纷纷散了,夜里冷,第二天各人还都有自己的活儿要干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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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愿你是玻璃做成的
这样我就能看穿你
我愿你是玻璃做成的
但我却没法选择你

I wish you were made of glass
So I could see through you
I wish you were made of glass
But I don’t get to choose you

不知哪天夜里,徐佳在自慰的时候,脑子里一直响着这首歌的旋律。是白天布展的时候在画廊听到的,安静而温热的女声,简单的几句歌词,听懂就记住了。一起布展的有一个二十岁的白人女孩,名字叫丽莲,在纽约大学读书的实习摄影师。第二天又见面,她无意哼起这首歌的旋律,他带着歌词唱了两句,晚上一起去喝酒,她又哼起这首旋律,他附和着唱,他英文没有那么好,也不用太好,他们只用简单的句子交流。丽莲留着黑色的短发,发梢带点卷,有几分暗色的女人。

好久没见面,后来她又约他出来拍照,已经春天了。徐佳在纽约的艺术圈儿里混了几个月,摄影上的胆子大多了,喜欢更先锋的风格,玩儿了不少抽象摄影。给几个朋友拍了一组裸体的照片,男裸体,前景是带有性暗示的装饰物。没有谁是保守的,放开了胆子就得心应手,他的镜头里已经不可避免地带有了一种纽约的气质,玩世不恭,愤世嫉俗,明目张胆地自甘堕落,每个来纽约玩艺术的人,或早或晚都要被纽约调教成这样的面孔。每天中午和刘二叫两份盒饭那样的生活是再也没有了。

徐佳是高个子,冬天穿一件黑夹克,长方的面部轮廓,很有男性力量的形象。来纽约之后把头发留长了,胡子也经常不刮干净,样子比以前更显老,第一次见的人都以为他三十了。人对自身的变化都是不知不觉的,别人如果说他变了,他会说这才是真实的自己。纽约大学提斯艺术学院的年度展览,徐佳和丽莲的作品入选了,照片上,徐佳的形象就是这样,身旁是穿蘑菇色风衣和黑丝袜的丽莲。

有一天在华盛顿广场南边的小路上,挺晚了,徐佳刚吃完饭,站在餐馆外面抽根烟。旁边公寓台阶上,一个岁数不大的白人小妞,坐在最高的台阶上,斜靠着门边,盯着他看。格林威治村的老房子门前的台阶高,坐在上面有种君临天下的错觉。那小妞带着棉帽子,大眼睛,金发,长得标致,就是纽约普通的年轻人,不是妓女。很干净的白帽衫,短裙,高底的黑皮鞋,满眼的迷茫无助。纽约随处可见这样的男孩子、女孩子,没准儿哪天就是你的男朋友、女朋友。

徐佳自小没有强烈的爱憎,不露喜愠之色,被人说城府深,其实也可以说是有神秘感。丽莲是芝加哥人,上大学才来到纽约,性格比徐佳单纯,应该说是简单,人到了二十岁,谁敢说自己单纯。丽莲最美的一张照片,是在布鲁克林大桥上,背对夕阳,风衣显得很复古,人也显得成熟,她喜欢自己成熟,想快点长大。摄影师的眼光会留存在照片里。在徐佳的眼里,丽莲比实际的年龄大,他能在她身上看到一个将会长大成熟的女人。也就是因为这一点,她爱他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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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画廊给一群上了年纪的中国艺术家办展览,都是当代艺术界响当当的角儿。饭桌上的话没错,这个圈儿里,要红都是一起红,人可以年轻,社会上的道理得清楚。他自从入了这个行儿,知道北京的圈子还是水浅,纽约这一池子水就深多了。想在纽约鲤鱼跳龙门,不是一般的小鱼小虾能打的算盘,怎么切中时势,怎么拉拢画廊的关系网炒身价,那是艺术门内和门外的两把手腕儿,人不到中年,摸不透这路门道,都是在年轻的时候吃亏,混了半辈子,要是聪明,能坐稳交椅,在这张盘子里分一杯羹,要是不聪明,路走岔了,到死都屈为人下,世界不会同情你,没有人会记住你,因为你只是一只小鱼,一条小虾。

徐佳也这才明白,他平日交往的那群同龄的朋友,没有人能出名,他们只能是一百个人里那默默无闻的九十九个,他们大多刚从学校毕业,都还在圈儿外,对圈儿内的世界抱有幻想。也正因为这种稚嫩,他们身上还留存着几分“文艺青年”的质素,在现实的世界里,怎么会有“文艺”呢?只有少数几个人开始懵懵懂懂地明白,真实的文艺界,只有生意而无关文艺,用徐佳自己的话说:不能免俗,就俗得认真。

丽莲从学校宿舍搬出来,在东格林威治村租了一间单室公寓,用课余时间接散活儿的钱差不多付得起。徐佳去找她,第二天清晨的第一件事,还是给自己沏一杯速溶咖啡。他很多年以后,仍怀念在丽莲的公寓醒来,窗外照进来的晨光。暑假的时间,既安静又喧嚣,他夜夜在丽莲的体香里入眠,夏夜的汗气,纽约隆隆的市声,他和她正当年华的青春。他想记住这样的时刻,这样的自己,以任何方式,因为他不知道一生还会有几个这样的夏天。

她生日那天,他们在一家偏僻的日式料理店喝烧酒,点了几碟生鱿鱼丁之类的前菜,之后就去圣马克街,在有名的甜品店排队等餐,她也沾大麻了,和街边的贩子买一把烟叶。回到公寓,他们整夜地做爱,累了就吃冰箱里廉价的披萨,直到夜晚退去,才渐渐地入眠。纽约给了徐佳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,一种“活着”的感觉,他再也不想回到以前的生活里了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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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年,徐佳的圈子里,走的走,留的留,想走的走了,想留的留了,想留的走了,想走的留了,其实都不是偶然。在纽约只有萍水相逢,每年都有陌生的新面孔,和再也看不到的老面孔,谁也不知道哪次见面就是永别。这就是纽约,没有感伤怀旧的那一套。F画廊给了徐佳续约的合同,他想也没想就签了。

你和我
我们假装相信
我们代表了什么
但谁说的
有些什么总好过一无所有

You and me
We make believe
We stand for something
But who says
Something is better than nothing

一次威廉斯堡的电音派对散场后,他们走在街上,听着这同一首歌。他怀中的丽莲,带着微醺的酒气,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。他感到,在遇到她以前,他从没有真正地爱过一个人,他从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与被爱。他想娶丽莲做他的妻子,哪怕他们只是小人物,哪怕他们会一辈子住在那间三十平米的公寓里。

他没对她说,他自小宠辱不惊的性格,使他不会因为激情丧失理智。他隐隐地预感到,纽约的一切只是一场梦,这不是属于他的真实的生活,他就算不愿从梦中醒来,也会有一天被真实的生活敲醒。那时候,他们其实已经频频发生口角,两年的时间,两个人都变了,他和她毕竟最后要各自走上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。

秋天,刘二来纽约出差,徐佳介绍他和他当地的朋友吃饭,饭后他俩走在路上,为了一点无关紧要的话题就争吵起来。刘二说徐佳变了,和每个纽约的画廊经理人一样华而不实,徐佳说自己没有变,他说他从没有喜欢过在北京“七九八”混日子,中午叫两份盒饭那样的生活。他对刘二说,他该好好花时间理解纽约,理解属于纽约的这个徐佳。

半夜里,徐佳醒了醒酒,想起他俩毫无意义的争吵。其实是他先起的话茬儿,因为这些话他平常对谁也没法讲,在纽约两年了,他没有一个知心朋友,其实谁都一样,他的那一圈儿朋友,两年了,每次喝酒吃饭,谁都没和谁说过一句知心话。

他从小到大不做梦,那一阵儿夜里总做梦,梦里丽莲是一家玻璃建筑公司的设计师,和他说他们结婚之后,自己建一栋玻璃房子。他眼看螺旋形的房子越建越高,高到看不见的地方,他和丽莲就在房子外的空地上做爱。梦醒的时候是早上七点,外面天还没亮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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丽莲毕业了,她和伦敦一家画廊签了约,九月就去供职,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夏天。他和她说了他的梦,她又想起他们最初相识时的那首歌,三年的时间如白驹过隙,他们如果再听到同一首歌,心境也与那时不同了。

我愿你是玻璃做成的
这样我就能看穿你
我愿你是玻璃做成的
但我却没法选择你

徐佳感到自己和丽莲无比地接近,却也无比地疏远,三年的时间远远不足以真正了解一个人,而告别的日子在一天天地临近。对于徐佳来说,丽莲就像是透明的,那样地简单和无所保留,而一面玻璃做的墙却一直分隔在两人中间,使他无法再向前一步。

丽莲问他将来的打算,他说在画廊的市场部好好干,找一个女人,结婚。她说,世界这么大,也许有比纽约更适合你的地方。他说,就算到了再远的地方,他也无法忘记纽约,忘记她,对于她来说,纽约是通向世界的跳板,但对于他,纽约就是全部。

他们又做爱,像每次一样,熄灯之后,他就去碰她的下体。窗外是温热的晚风,纽约永不止息的警笛声,他们是纽约汹涌浪涛中的一只纸船,如果说加州因阳光而著称,那么纽约则是阴影,因为在阴影里,才那样地向往光明。

他们从未像此时这样疏远,却也从未感到彼此如此忘我地相爱。仿佛没有了时间,没有了空间,大千世界只剩下两个渺小到不会被谁记住的人。此时此刻,世界遗忘了他们,他们也因此遗忘了世界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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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和我
我们假装相信
我们代表了什么
但谁说的
有些什么总好过一无所有

记忆里夏夜的那些电音派对,快速前驱的节奏,从一个夏天,通往另一个夏天。丽莲走后,东格林威治村那间单室公寓成为了回忆,偌大的世界只属于两个人的私人回忆。后来的租户不会知晓这里发生的故事,正如那间狭小的公寓又将走进不知谁的故事,成为谁的回忆。

徐佳突然觉得自己第一次真正懂得了纽约。多少纽约的过客,他们和她们只能看到这座城市的阴影,只有真正爱上纽约,在这里留下了自己印迹的人,才会看到这座城市耀眼的光芒。纽约在表面上是无情的,是瞬息万变的,但它却蕴含了无限种的可能,仿佛任何合理或不合理的故事,任何不被容许的荒谬剧情,都可以在这里顺理成章、不容置喙地发生,假如,你有那份爱的勇气。

徐佳又成为了那个初涉艺术界的无知青年,每天按时乘地铁打卡上班。许多年后,他在纽约地铁的月台上偶遇丽莲,她像一朵盛开的玫瑰一样年轻美丽。

 

二零一六岁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