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步

 

我想,我现在下楼去,就像往常一样,走到户外,走在清晨的阳光里,现在还是清晨,早晨,正午以前的那几个小时,即使晴天,也不会过于燥热,这是最好的一段时间,一天中最初的几个小时,要不要去散步,现在就下楼去,像往常一样,走到户外,走在清晨的阳光里,沿着平常的路径,转向左侧,再左转,楼群间的僻静窄巷,人们择近路而行,所以都不走来这里,人们去的是海边,设有长椅的那片区域,即使废弃的港口变为了施工场地,人们还是坐,卧,带着小童,都是平凡的美国人,印度人,中国人,小片沙滩上,有白色的躺椅,女人着泳装,晒日光浴,也没有多少日光,不远处是机械的噪音,海港一日一日地起建了,也或许是新的购物广场,又有什么分别呢,八月,我就将搬离这里,看不到海了,还会看到海的,另一片海,这一带,已经亚裔成为了主流,小小广场上,南北有两排石砌的坐处,印度人坐在那里,男的在北面,女的在南面,授受不亲,都是中年老年的男人女人,多么奇怪的习俗,我是说,在美国,在这里,显得多么奇怪,看到亚洲人,就想到他们的可怜,那样地衰老,克制,少年人,就已经老了,化妆品,名贵手提包,不是衰老是什么,我想,多么愚昧的国族,一个人和另一个人都那么相像,不是长大后才变得相像,是小时候,青年时,甚至童年,就已经像起来了,那么像,男人女人的脸,就因为这么像,亚洲人在名字上用尽心思,不像欧美人,约翰,悌姆,我见过的约翰,每一个都不一样,悌姆还没有见过,但我见过,凯茜,麦肯,布丽娜,名字不一样,人也不一样,亚洲人呢,都觉得自己聪明,每个人都一样地聪明,聪明着,越聪明的人,越丑,这是规律,所以我在这里,不回中国,远离那些聪明的人,与他们在一起,吃亏的总是我,所以我在这里,在这里散步,所看到的亚洲人,到了这里,还是和在亚洲的时候一样聪明,所以我跨过哈德逊河,去纽约散步,纽约不宜散步,我长久不曾遇到,与我同路散步的人,在纽约,下城,上城,中城区是不可能的,即使在下城,上城,人们不散步,人们坐下,或者跑,但不散步,有牵着狗的人,但那不是我指的散步,散步,是自己一个人,在一条路上走,随便哪条路,通向哪里,这就是散步,一路走着,也知道不会走去哪里,这就是散步,散步,是使人拥有一个城市的唯一方法,除此之外,乘坐交通工具,地铁,巴士,你驶过这个城市,却不曾拥有它,除此之外,坐下,跑,遛狗,也不能使你拥有一个城市,拥有一个城市的唯一方法,是散步,散步,是自己一个人,在一条路上走,随便哪条路,通向哪里,这就是散步,这样,你才会拥有一个城市,因为,你允许它拥有你,你什么也不做,只任由这座城市,将你拥有,你的身体,心灵,悉数归于这座城市的所有,这,就是我说的散步,所以,我曾在纽约散步,纽约的下城,上城,中城区是不可能的,然而,我从未遇到与我同路散步的人,是我不认识吗,不,我可以分辨出,一个人是否在散步,因为我能够分辨,一个人,走过一座城市,还是为它所拥有,他,她,走过这个世界,还是为世界所拥有,这是我说的散步,散步的人,他,她,随便走在哪条路上,我都能一眼就看到,认出,他在散步,她在散步,我也曾在纽约散步,下城,上城,但未曾遇到同路的散步者,他们在这座城市的哪里呢,那是因为,散步是一个人的事,假如我路遇另外的散步者,我恐怕也会匆忙地避开,但我还是在寻觅,乃至窥视城市的散步者,还好,在纽约,目之所及尽是约翰,悌姆,不复见到南北对坐,授受不亲的男女印度人,也不再听到废弃海港的施工噪音,那么,纽约宜于散步,只有大城市,才宜于散步,而非乡间,原野,因为,你不可能拥有乡间,拥有原野,我是说我,我无法拥有乡间,拥有原野,乡间和原野,也不可能将我拥有,我拥有纽约,纽约拥有我,因为在大城市,才有欲望,人,才有欲望,树,草,天空,大地,不是欲望,人才是欲望,欲望,才是拥有,这是执着,是渴恋,是生命,未曾拥有这个世界,就不是生命,那么,你已经老了,老了那么多,衰老,克制,和另外的每个人都那么相像,去散步吧,在清晨,早晨,也就是正午之前的几个小时,即使晴天,也不会太过燥热,走到户外,走在城市的阳光里,拥有一座城市,拥有欲望,同时也被一座城市所拥有,被欲望所拥有,去散步吧,去寻觅,窥视其它的散步者,然后离开,纽约曾经拥有过许多的散步者,许多与我相像的散步者曾经拥有纽约,世界曾经拥有许多的散步者,许多与我相像的散步者曾经拥有世界,现在,我将拥有世界,世界将会拥有我,去散步吧,忘记你的名字,不论约翰,还是悌姆,远离那些聪明的人,去散步,远离乡间原野的快乐,远离幸福,远离宁静,这些都不属于孤独的散步者,它们使人与人彼此相像,你将要做的,是去拥有,真正地拥有,拥有过世界的人,才会拥有生命,那么,去散步吧,在一生最好的时间里,选择一座最好的城市,散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