静止的美丽

 

对美的崇爱是青春关键的特质。有的美是静态的,有的是动态的。有一天在地铁里,我遭遇了我一生中最趋极致的,静态美的范例。

那是一个中年女人,身着非常朴素的冬装。她临窗而坐,沉沉欲睡,脸半掩在帽子里,同时显露出侧脸紧俏的线条。她是金发白种人,坐在角落的座位,一只同样简素的手提包安静地平放在双腿上。她在外表上并无什么引人注目的突出特质。也正因如此,车厢里似乎没有人注意到,掩蔽在那只带绒毛的帽子下,绝世的美貌。

那是一帧雕塑般的肖像。不过,雕塑并不具备如此精微的细节。也正因如此,艺术可以轻易企及在现实中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。在希腊雕塑中,理想美的关键正在简洁。其构图往往是纯粹几何图形的变化与组合。人与上帝联手创造了黄金比例。

对我来说,我在那节地铁车厢里目睹的绝美的容貌,无法被黄金比例的理论简单阐明。她面部轮廓微妙的曲线,她皮肤底色几乎难以觉察的明暗变化,所有这些都让言辞拙于传达那帧侧影全部的丰满精微,就像雕刻家无能于将其雕凿。上帝的作品,人力毕竟是望尘莫及的。

在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里,她几乎没有挪动身躯,甚至睁开眼睛。当列车驶过地下隧道里的几盏照明灯的时候,摇曳的火光将那帧侧影照亮,赋予其更加生动而丰富的层次。

她以及她在窗户上模糊的倒影始终保持着静止,就像在用坚定的口吻,吟诵着最为纯粹的美。那种美,是令人窒息的完美无瑕。她有没有察觉到,在不远处有人正探视着她?也许有,也许没有。或许,正是因为这样,她拒绝睁开眼睛,确认探视者的存在。

下车后,我感到既荣幸,又颓唐。荣幸是在于,我在那节列车里餍足了对于静态的美丽全部的好奇心。颓唐是在于,那种程度的完美,我自身几乎无法企及,也几乎不可能在余下的此生再次遭遇。我感到内心极大的空虚。

至关重要的是,她并未挪动身躯,或者开口说话。她自始至终未露喜愠之色。我十分确信,假如她开口交谈,或者欠动身躯,她的声音和姿态里,必会露出破绽。否则,那将不再是可爱,而是可惧了。

静止的美丽不具喜愠之色。在希腊雕塑里,男女神祗们都不感到悲伤和孤独。他们永远冻结在一宗理想的姿态里。在那节地铁车厢里,我沉迷其中的也正是这一种静止的美。那是一桩本应属于天国的遭际,降临在了人间。

所幸,艺术与人生毕竟是分离的。只有在这样的分离中,艺术与人生才显得可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