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京繁华录

 

 

我生于都市,长于都市,成年后,辗转于东西半球,足迹也只限于几座大都会。回顾已逝的青春,所记起的,都只是现代都市的繁华、喧嚣。少年时,随父母游历江南、江北的名山大川、乡野古镇,记忆都模糊了,只记得在乡下不足三日,便开始想念大都市的噪声与浮华。燕京繁华的滚滚红尘,是烟,是酒,先天的遗传,后天的浸润,朝夕与共,戒已是戒不掉了。

是的,不只是我的青春,当我惘然回首,我辈的青春,每个人的青春记忆,无不被裹挟在京城繁华又空虚的滚滚烟云中,走近了,又终于退得远而更远。青春是一场匆忙的梦,京城瞬息万变的繁华,更是无谓而匆忙的,这个时代,与这座城市,不会为我辈华而不实的青春而停留。

燕京要地,是古与今、中与外的魔术剧场。我整个青春时代的游乐场,便围绕着几个车水马龙的商业中心。音乐,饮食,服装,学生时代林林总总的生活品目,都像是游乐场里数不清的游戏项目。家与学校,只与闹市隔了几条安静的街,更有趣的是,自小学至中学,几次迁校、移居,都未远离那些供我游乐的喧闹街区。那么,这里就是我全部的青春记忆,我的衣食住行,我的朝夕寒暑,都笼罩在最为华而不实的商业文化里,不愿也无能稍稍脱离这养我、育我的喧腾俗世。

是的,不只是我的青春,当我惘然回首,我辈的青春,每个人的青春记忆,无不迷失在那飘渺不定的繁华世界里,在我们的手中,又从手指间流逝。那不只是我的私人游乐场,这时代,这都市,是每一个生于其中、长于其中、爱于其中、恨于其中的青春的玩世者,共享的寻欢作乐的魔术剧场。几所远近闻名的中学、高校,共同簇拥着那几个车水马龙的商业街区,每一个同我一样的年少面孔,是特别的,又是相似的。那里曾有多少的人事?不只是我的,也是每一个人的,破碎的、感伤的人事。

我想到菲茨杰拉德的名作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。盖茨比伫立海边,朝向对岸灯塔的绿光,伸展双臂,似乎要拥抱什么,却发现一切都在离他愈逝愈远。这一场繁华的梦,虚无的梦,走近了,却又终于将要退得远而更远。不只是我,每一个青春时代游乐场里的玩世者,都曾在相似的夜晚,黯然感伤。

电影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中的主题曲这样唱道:

你还会爱我吗,当我不再年轻美貌
你还会爱我吗,当我只剩下一颗悸痛的心
我知道你会的,我知道你会的
你还会爱我吗,当我已不再美丽

歌者反复吟唱着“你会的,你会的”,聆者却分明地听出了相反的潜台词,“你不会的,你不会的”。总有一天,繁花落尽,你与我也将分手天涯。歌者是当代的美国流行女歌手,她的声音却令我想起另一位中国的葬花人。“侬今葬花人笑痴,他年葬侬知是谁?”异时、异地、异曲,我分明听到的却是一首同样的葬花词。

菲茨杰拉德以盖茨比一人的梦幻与没落,刻画了美国整个“爵士时代”的梦与失落。那么,我也将以我一己的梦的破碎,来埋葬我们曾一同走过的那场燕京繁华。

 

 

五道口和新中关是最兴旺的两个商业聚集地,在两点间连线,对折,便形成一个边长不足两公里的正方形区域,这个端正的四边形,约莫勾勒出了我们整个中学时代的活动范围。知春里、知春路,偏处一隅,位于四边形僻静的东南角。但那里仍然珍藏着一些令我难以忘怀的记忆。

我曾是街角一间肯德基快餐店的常客,尤其在最忙碌的高三阶段,那里成为了我周末的自习室。有的人喜欢咖啡馆安静的情调,我则偏爱快餐店里人声鼎沸的嘈杂。安静常使我想入非非,只有四周环境的喧嚣才能帮助我全神贯注。快餐店毗邻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,从餐厅二楼敞亮的玻璃窗望出去,可以旷观四面来而复去的车辆、行人。古人登高远眺,峰峦俊秀,尽收眼底。我辈当代的青年,则擅于从快餐店临街的窗口,俯览市景,万千意趣,乐此不疲,正可谓我们身上的第一项现代都市病。

那时正是即将步入成年的当口,有时我会望着十字路口的车水马龙,惘然出神。我向往着精彩的大千世界,但一望无际的未知也让我心怀恐惧。在几年之后,我会在哪里?我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?过着怎样的生活?对于这一切,我没有答案,但心里无疑已有了许多不切实际的憧憬。快餐店频频播放的诺亚·琼斯,更加剧了年少轻狂的浪漫心绪:

笑着,旋转着,翩翩起舞
和着她最爱的歌
一个完美无瑕的小女孩
正寂寞无依

那是一种衣食无忧的都市青年才有的无用的闲愁。伴着这样的轻描淡写的愁绪,我全力以赴地预备迎接那场即将决定我未来命运的“高考”。从晨光初露的清早,到温暖慵懒的午后,以至月明街静的深夜,那间昼夜营业的肯德基快餐店,见证了我忙碌而充实的最后几个月的中学时光。

就在临近“高考”的一天晚上,我去街对面的一家西餐店用晚餐。那间餐厅主营牛排,但我只点一份最便宜的香肠套餐,看取的是西餐厅食材的洁净。餐厅的几位服务员都与我大约同龄,渐渐面熟了,就像是熟络的朋友,没有顾客和服务生之间的隔阂、客套。

但那天晚餐的时候,走来招待我的是一个新面孔。她在这间餐厅的服务生里是一个新面孔,对于我却不是,因为她正是我同年级而不同班的一位同学。我们没有说过话,但我认得她,她也认得我。她为什么会在这里?这是我不及思考的问题,因为尴尬和紧张已经占据我们两人的思绪。我并不觉得服务生是不够体面的职业,只是当我从她的一位普通同学,变为了她所服务的餐馆里的一位顾客,这样的错位使我们两人都猝不及防。

她为什么会在这里?她不需要和我一样抓紧每一分钟预备“高考”吗?或者她已经决定出国留学,所以不会参加“高考”?她的家庭遇到经济困难,需要她打工来补贴家用?或者只是为自己赚些零用钱?我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,也不可能有,我不敢想得太多,因为那会近于一种冒犯。

如今回想起来,值得再思的是,为什么与我同年级的同学做了服务生,使我感到心中有所触动,而已经面熟的那些服务生,也都是我的同龄人,我却没有产生过类似的感触。也许是我在潜意识里知道,大多数在餐馆服务的年轻人,他们来自乡下,进城打工,他们的生活轨迹原本就是与我不同的,而且他们也安于自己的生活轨迹,正如我努力于当下、憧憬着未来。这样,我们就都是彼此相似的同龄人,可以渐渐熟络起来,自然而然。

在当时,那位与我同年级的同学带给我的一瞬间的触动,究竟是什么?似乎是使我感到,所谓“青春”的内容,并不只是那样无忧无虑的“闲愁”,还包括那步步迫近的“现实”,只不过,在有些人那里,“现实”来到得早一些罢了。

 

 

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梦境中,生活在微醺的状态里,所谓的“未来”,并不是具体的目标,而是一种诗意朦胧的想象。那种想象里,包含了特定的色彩、气味,每个人都不尽相同,都可谓“独具一格”。生活在这样的幻想中,才可言“人生如梦”、“人生似戏”。朦胧的想象一旦落实为具体的目标,便是“梦醒”,便是“出戏”,这一座舞台,这一场繁华,便已将其排除在外。

有时我设想,也许人与人之间相互的吸引,毋宁说正是两场梦境之间自然的引力。其中的色彩、气味,能够和谐相融,便构成了两颗心之间难以言说的默契。宛如两杯浓淡相宜的酒,以恰当的比例调兑,像是施了幻术,点石而成金。“梦醒”、“出戏”的人,已散尽了酒气,也不会再有那灼人、魅人的引力了。

我要在这里纪念的,都只是“梦中人”、“戏中人”,以及他们曾使我感到的那种灼人、魅人的引力。时至今日,“人”已渐而模糊不清,所能追忆的也就只剩那场梦、那台戏,即使舞台早已荒芜。我所追忆的,是一种欲念,一种使人沉醉、迷失的欲望,一种终生不可摆脱的孤独。

这里是第三座舞台,繁华燕京的最后一座舞台。五道口,闻名遐迩的商业街,人尽皆知的俗世绘,我不需避俗,只需记述一个仅属于我的、不容复制的独特版本。

早在五道口的商业兴隆发旺以前,我便已是那里的居民,道口的栏杆,列车驶近的广播声,铁道旁边破败的小径,是我最早的童年记忆。那里是都市的僻静角落,夏日蝉鸣,路边扬尘,日影悠悠。

日后,当五道口同整片毗邻的街区都摇身变为物欲横流的喧嚣地,我所注意的,也就变作了街头巷尾的欲望与喧嚣。而最令我着迷的,是街道两侧的橱窗,以及橱窗内的人的面孔。对于我来说,橱窗内陈列的商品、食品,是次要的,因为它们仅是滚滚物欲的承受者,而非那欲望的发出者,如果无人问津,它们便只是被遗弃的、无用的道具,它们是由于人心的欲望,才被赋予了意义。

路边的食肆、面包房、咖啡店,都总有临街的窗口,这些透明的窗口,是属于都市人的、欲望的窗口。窗口两边的人,自愿而天然地处于观看与被观看的关系中,备极着观看与被观看的欲望。浊浊都市的最佳观景台,便是这些临街的窗口,它们是市景的天然画框,观看的、被观看的都被捕捉下了一张稍纵即逝的影像。

窗口这一侧的人,想象着自己与另一侧的人是相关的,却又分明被一扇窗户阻隔。然而,正是有了这一层无法逾越的障碍,才使窗口两侧的都市人,得以肆意而安然地相互观看。仿佛店铺中的人,街上行走的人,是为对方而陈列的商品,然而正因为无法得到,才更无所束缚地释放了彼此内心焦渴的欲望。

这一扇又一扇透明而冰冷的窗口,是当代都市的最佳隐喻。我愿意坐在窗口的这一侧,也愿意步行在窗口的那一侧,投入都市人的欲望游戏。“窗口”的潜台词是:只可观看,无法触及。然而,这便是每一位都市人身居其间的梦与戏,是都市之为都市的根本要义。无论在北京、香港还是纽约,我都从未疲倦于窥视窗口另一侧的北京人、香港人、纽约人。记得有一次曼哈顿岛骤雨乍歇,街道上人流涌动,却有一种灰蒙蒙的空灵,我不经意地注意到路旁窗口内形形色色的面孔,一瞬间被深深地触动,一种“梦”与“戏”的感受将我骤然席卷,仿佛初临一个从未涉足的城市。

我清楚地记得时间,二月八日,冬末,道口另一侧的窄路,也是一家二楼的咖啡馆。临窗的位置,窗扉半掩,拥挤、嘈杂的室内,三人并坐,窗外日光渐暗。她是我的朋友的朋友,一个德国来的女孩,在中国学习中文。她的名字是凯蒂,中文已经能够流利地应答,他们二人时而会转用德语交谈。谈话中知道,她方才十九岁,中学毕业后,不确定未来大学的方向,故利用gap year(空档年)的一年时间,只身一人,来北京学中文。此前,在我的想象中,一直有一种可以被称为“世界青年”的年轻人,他们无疑是属于当代的,是产生于这个瞬息万变、四通八达的时代的,他们是自由的,是超越国别的,他们不在乎自己或别人的国籍,而是将世界作为自己的国家,将世界各地的人作为自己的朋友。

这种理想化的形象,掺杂了我的“诗意想象”,但我将这样的描述投射在凯蒂身上,却显得恰如其分。她身上无疑具有一种我不具备的勇敢,我比她年长,但在我扪心自问的时候,我知道自己畏惧于只身前往一个陌生的国度,畏惧于拥抱整个的世界,成为一个“世界青年”。年轻人的未来,并不需要具体的目标,而只需要一种恰如其分的“诗意想象”。我对于面前的这个德国女孩并无深入的了解,但她适时地点亮了我的一份憧憬,乃至激发了一股倔强。我也要成为一个这样的人,既然她可以做到,为什么我不可以?

确定了启程离开的愿望,眼前的平凡市景便如临行前的瞻礼,显得珍贵起来。如果我们确知自己有一天将离开这个世界,是否就会对一事一物都更其珍重?“华清嘉园”社区里自制酸奶的甜品店,街角卖旧物的杂货铺,时而光顾的二楼咖啡馆,再转过一条街的韩国文具店……我肆意构建了我的私人星座。

暑气蒸腾、人声鼎沸的夏日夜晚,五道口各条街道人气兴旺,令人不禁付以赞叹。在最为繁华的那片广场上,街边的石台上坐满了人,闲而无事的,等待赴约的,各人都有不同的表情,都是戏台上的一出角色。这样的景象,常常使我不经意地被触动,使我感到现代都市灼人的魅力,也为自己身为都市人,近乎欣喜若狂。地面上映照着蓝色的霓光,人群在光芒中穿行,这是怎样的一种景象呵,那是无边的骚动,吞没理智的欲望,最为荒凉而寂寞的繁华。

启程的日子渐渐临近,我开始准备告别的事宜。我从文具店精心挑选了材料,手工制作了自己的音乐专辑,赠送给每一位曾在我的青春岁月里留下特别印记的朋友。手绘的封面,题写的赠言,每一人都与另一人不尽相同,那是因为每一段情谊、缘分都是独一无二的,我在执笔的时候,仿佛就在他们的面前,而平日里与每一人相处时所表现出来的样子,也都自然地流露在笔尖。有的赠言烦琐、随性,有的则简短、郑重,有的字迹草草,有的则毕恭毕敬。这些都是由于我在不同的友谊中表现出了自己不同的方面。

每一份礼物都是独一无二的,我送出了这些音乐专辑,却没有制作一张留给自己。意思是,如果你们也已将它遗忘,就让它随风飘散。与朋友们道别,又是在那些早已熟悉的地点。他们每人的青春、美丽,使我暗自惊喜于我们一同走过的繁华时光,更令我骄傲于自己的青春岁月富可敌国。

最后,到了告别自己的时候了。是未来将要成为的那一个自己,来告别此时的这一个自己。临行前的最后一个夜晚,独自在那个二楼的咖啡馆,临窗的座位,半掩的窗扉,窗外已是仲夏的熏风。燕京要地的无边繁华,与我无关,与我有关。咖啡馆如往常一样嘈杂,中国人,外国人,都三两结伴,各人都正在各人的“梦”中、“戏”中。我以茶代酒,干了一杯,对自己说,要么不再回来,如果回来,我将不再是今天的自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