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个心情

 

烦闷的心绪已持续了几日。上午去学校的图书馆借书、还书,因为在假期,四处寂静、昏沉,使我动念春天一到就永远离开这里。繁琐事务不只一件、两件,处理完毕已到了中午。早已督促自己弃绝街边的快餐,但因为懒惰、涣散,发现自己又在向熟悉的街边小店走去,只欲便捷,人在郁郁不振的状态里,一日三餐只是敷衍了事的任务。食物送入嘴中便开始后悔,正是敷衍了事的心态,使本已乏味的生活更加难以下咽。

将半份午餐倒进残食桶,室外风寒街阔。疾步前趋,无暇旁顾,又思绪万千。行至地铁站,站口的空气中飘散着燃烧物的味道,我本能地觉得车站中有火情发生。那味道使我回忆起高中的手工课上燃烧的松油味,没有剧烈的浓烟,但我还是转身离开了车站。这里是曼哈顿第六大道与第二十三街的交叉路口,我可以沿第六大道向南行,在十四街的地铁站搭乘同一路线的列车。

我疾趋的路程被意外的火情打断了。同样意外的是,我心里感到一种轻松,如释重负。意外的火情是不受我个人的意志左右的,等同于上帝的安排,那么从二十三街至十四街的短短路程,也不是我的安排,而是一件意外的礼物,我可以安心地享受它,不怀任何目的,因为即使这件礼物不好,也不是我的责任。

这时,我发现自己注意到了街景,路上的车,路边的人,一位面容标致的棕发女人使我的心情霁悦了一下,她独自一人走着,笑得很快乐,为什么会这样快乐呢?在以前,我常常擅自钟情于路边陌生的行人,他们与我转瞬而别,不会知晓我的自作多情,我也不必同他们深入地交往,以致使自己的钟情落空。刚才一瞬间的小小喜悦,使我惊觉,我已许久没有享用过这样召之即来的幸福了。

然而迎面射来的阳光刺眼难耐,低下头也无法回避地面的强烈反光。这时我瞥见对面的人行道是笼罩在阴影中的,我趁着交通灯准许通行,急忙从路的西侧转到了东侧。与我一同走在人行道上的,有快乐的人,有烦闷的人,我无法准确分辨,但每个迎面而来的人都携带着一份心情,一种色彩,一分亮度。我随着交通灯的变换,走走停停,不知不觉地进入一种几乎无所思虑的安谧心境。

行近十四街了,我感到眼睛又被迎面射来的阳光刺得难耐。我仍在路的东侧,一直沿着街边建筑的阴影走,躲避着阳光,然而,这时我已无处躲避了,因为东侧的人行道也已完全被阳光照亮了。准确地说,在我抬头四顾的那一刻,东侧的人行道与西侧的人行道,正好全部处于阳光的照射中,没有任何阴影供我躲避。我不禁立在街边,这里是曼哈顿岛的第六大道,午后二时,风寒街阔,快乐的人,烦闷的人,所有人都被刺眼的阳光照射着,无处躲避。冬日的夕阳竟是这样强烈,严峻而不可回避。一辆救火车从街角疾速驰来,大约是驶向那个发生火情的地铁站的。

阳光在午后二时直射一条南北向的街道,不符合天文地理的常识,也许是因为纽约的纵干道并不完全竖直的缘故吧。我由于刻意躲避阳光,才发觉了那一个特别的瞬间,其他的路人大多在继续赶路。意外的火情,意外增添的路程,意外到来的阳光普照的瞬间,这些都不由我的意志左右,那么都等同于上帝的安排。在这一层意义以外,我试图更深地思索第二层涵义,却一无所获。我不必惊扰自己难得的平静,故欣然停止思辨,转入十四街的地铁站。

站台上已满是乘客,列车久久没有进站。随后,车站的工作人员广播道:由于轨道故障,列车暂时停运。“轨道故障”是列车停运最常见的理由,人们是聪明的,擅于用一个模糊的理由概括所有不宜告知的实情。然而,所有敷衍的理由也最容易使人感到被冒犯、被欺骗。有些人已在站台等待多时,我可以感到人群中不断增加的恼火情绪。有些人离开了,有些人还在等待。或许在整间车站的所有旅客中,我是唯一的一个,知道列车停运的真实缘由:由于二十三街地铁站的一场并不严重的意外火情。我的心情是安谧的,但我不可能把我知道的告诉每一个等车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