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夜罗曼史

六月尾的深夜，心绪晴朗，步入街角一间营业的饭店。一个人，吃点夜宵充饥。近门口坐着一位年轻女子，白皮肤，金发，桌子上两杯热饮，一本摊开的记事簿，像是读着或写着什么——擦身而过的瞬间得到的印象。有意或无意，我在不远处的餐桌坐下，等候服务生。

目光相遇的瞬间，彼此意识到了什么。并非全然的陌生人，假如我的记忆无误，我们曾在地铁的一节车厢里有过一面之缘。她面部神情里微小的特征，触动了我的记忆，因为那时在地铁的车厢里，也正是那神情里微小的特征，使我记住了这张面孔。假如是完全的陌生人，目光相遇后，会不由自主地避开。她与我的视线持续相对，使我相信了自己的推断。

相互的回望，仿佛是在重温几月前地铁里的初逢。大都市的地铁车厢，座位仿佛有意安排得要使陌生的乘客面面相觑，初次相见的面孔，都有深浅不一的厌恶或钟情。也因为那厌恶和钟情只流于最粗俗的外貌，所以总是无害的。若此命题为真，那么这一张面孔使我未曾忘怀，说明其浅显明了的外在美。至于我连同记起的“神情里微小的特征”，则绝非我能够以言辞描摹的了。

承受着她回馈的目光，我感到羞、怯，以及难以掩饰的狂喜。我在外貌上的吸引力远不及彼，假如彼在这个六月尾的深夜，对于一位几乎陌生的同龄人有所钟悦，我想原因只是那晚我出奇晴爽的心境。点餐后，我回望，彼不闪避，复回望，而她的目光里好似也带着与我相似的羞与怯，连同那种人在青春里才可能有的心悸。

我一向单身，异性之间此般明确、强烈的凝视，几乎是我人生的初体验。我不知她的姓名，更无论其它，我对于她唯一的所知，只是我们曾在地铁的车厢里偶遇，以及此时我们同在一间深夜营业的饭店就餐。这并非我初次光顾这家意大利餐厅，她或许也是这里的常客。渐渐地，忐忑的心情胜过了羞、怯以及喜悦，我戴上耳机，不再望向不远处的那张餐桌。

再回望。她也戴上了耳机，再回馈以明确的目光。我不可能上前与其交谈。假如再见面？我此时无法做这样的遐想。我能说服自己相信的是，彼是美且善的，今晚彼此无言的交谈，是异性青年之间单纯的吸引和钟情。此外，她比我初次的印象里更年轻，大约只有二十岁，像极了未谙世事的大学新生。

这样的对峙不会长久，是我起身要了账单。她随后也唤服务生结账。我付钱后闪入洗手间里，在我离开的时候她已不见了。

我仍常常路过那间意大利餐馆，大多是午后，不是深夜。我每每克制着不再光顾那里用餐。诚实地说，那天午夜的罗曼史，并不是爱情，不是爱，也不是情——仅是好奇，是两个极平凡的人之间，非常简单、纯粹的好奇。奇怪的是，明知我们将不再见面，那晚我蒙受的那位年轻女子好奇的目光，却使我感到在这茫茫的大都会，自己其实并不孤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