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常常驻足在街边,看小孩子们在街心公园,嬉笑、打闹。为什么呢?也许,是因为我羡慕他们,向往那样的心理状态,那种生活的意味。一种怎样的意味呢?很难说,“无忧无虑”,人们常常这样形容那种状态和意味。为什么会“无忧无虑”呢?这很难说,应该说,此时的他们,还不知何为欲望。是的,你会说,他们也许是欲望最丰沛的,比已经成熟的人们更具天真的元气。然而,那样的欲望,还并非欲望。为什么不是欲望?因为他们不知自己在欲望。他们感觉不到自己的欲望。感觉不到,就不存在。用哲学的术语来分说,是“自觉”。自知自觉的欲望,才是我们说的欲望。(“我们”和“他们”的区别在这里是明明显显的。)好,不过,可以预知,“他们”将会慢慢成为“我们”。比如说吧,我常常目不转睛地欣赏孩子群中最伶俐、标致、出挑的那几个。他们的伶俐、标致、出挑,他们自己是不知的,一起嬉闹的其他孩子们,也是看不到的。只有“我们”会看在眼里,驻足欣赏。就说那几个颇耐欣赏的孩子吧,不久之后的某一天,他或她,会忽然意识到、感觉到,自己在渴望着另一个他或她,那一种渴望,是与此前可以轻易满足的渴望不同的。那一个他或她,不同于一件玩具,或伸手可得的食品。这时,一个年纪还小的孩子,会第一次真正意识到、感觉到,“自我”与“世界”的分别。他或她,于是在广袤无垠的“世界”里画了一个圈,圈里的那片区域,就是“我”。这样一个时刻,就拿眼前街心公园里的孩子们来说吧,每个人来到的时间是有差异的,或早或晚,有的,十岁吧,有的呢,也许晚而再晚。但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,这样的一个时刻,将会到来。好,再说下去,在这样的一个时刻之后,还会接连地到来许许多多与之相似的时刻,刚开始画的那个属于“自我区域”的圈,随着这些时刻的接连到来,会渐渐地缩小,那个圈以外的区域,越来越大。从圈内被划出的区域,都归入了圈外的广大区域,也就是“世界”。一开始,圈内的区域真的是很大的,每一次缩小,都是痛苦的,是不甘的,但无可奈何地,那个圈还是划得越来越小。这样一个演变的过程和趋势,也是可以预知的,但是,同样地,每个人的进程缓疾不一。但大体上,大多数的人,在依循着相近的速率,缩小这个圈。这即是我们眼中“尘世”、“人世”、“世间”的常轨、常态。人类社会的诸般规则、律法,实则也是依据这个圈的平均大小而制定的。如果,有的人缩小的速率太慢了,便显得可怜、可笑、乃至可鄙。相反地,如果另有的人缩小得太快了,就不免显得冷酷、可怕了。没关系,大部分的人事,还是有条不紊地运行着。人类社会已经具备了各样设计精良完善的机构,来对待那些缩小的速率过快或过慢的圈。大多数的圈,会以相近的速率,在一个相似的尺度上,停止缩小。因为,缩小的速率随生命力的衰减而递减,最终几近静止。随着生命的消逝,一个又一个曾经画出的圈,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。圈外无边无垠的广袤区域,亘古存在着。好,再说下去,得做好心理准备。这个圈,这个人人都将要画出、已经画出的,被称作“自我”的圈,如果不停地缩小下去,最后,如果可能的话,将要缩到多小呢?这个问题,是那些不停地将自己的圈缩小下去的人,不能不问的问题。其中很多人,刚想到这个问题,就吓出了一身汗。事已至此,你有两条路可以选,第一条,方便些,尽你所能地,不要再让自己的圈缩小下去了,想尽办法,绞尽脑汁,总是可以办到的。这样,你不必再考虑刚才那个问题了,最好,再也想不起来了,如果走运的话。如果不走运呢,那就很不方便了,是的,假如一个人问了、或已开始问了刚才那个问题,并且已经无法让自己的圈停止缩小下去,他或她,就必将以亲身的经历去解答那个问题了。这个他或她,大约来自最开始最伶俐、最标致、最出挑的那几个小孩子之中,一路以来,他们由于自知自觉于自己的伶俐、标致、出挑,故而愈发造就了一种独特的魅力,是的,任何美子,无论男女,必须自觉,其美才可能臻于极致,才可能具备那种使人一旦受其诱惑便难以自释的引力,因为彼极端特殊,其生命力也因此无所束缚地得以释放。然而,此时,他或她,却必要为此特殊、为其脱出束缚的生命力,付出与之同等的代价。至此,他或她,如此可爱,却已经无法被爱,他或她,如此极致地渴望爱,却将以失去爱为必然的结局。他或她,要么永恒、不朽,要么殒身于万丈深渊。此时,他或她,多么渴望那个最初的时刻到来以前的世界,那样的心理状态,那种不知、不觉、嬉笑、打闹的,两小无猜的生活意味。他或她,或许会常在街边驻足,目不转睛地欣赏那些在街心公园玩耍的小孩子们,付以唏嘘感叹,甚至不时掉下两滴泪。好吧,还是擦干眼泪,回到那个你已经不得不去追问的问题,这个在不断缩小下去的,划分主体与客体,自我与他人,欲望与世界的圈,究竟将会缩到多小呢?毕竟这条路,不是你独自在迈迹的,在你以前,在你之后,其实大有人在,各人进度、成果不一,但都留下些说法。据说,这个圈,可以缩得无限小,缩到一个点,几乎没有了。这几乎是一个类似于没有画圈以前的心理状态、生活意味,听来可喜可贺。从一个圈,卒至一个点,可以归纳出两条路,“希腊路”,“希伯来路”。前者,将圈外的世界无限扩大,以致把这个圈挤压为一个即将消弭的点。后者,主动将圈内的自我缩小,拉向一个不具面积的点。其实,“希伯来路”是个幻觉,是不自觉的“希腊路”,把圈拉小这样的事,是没有的。好,无论择哪条路,圈,在加速缩小,更快了,越来越快了。欲望在加深、增广、扩大,对欲望的感受、认知同样愈加强烈,“世界”与“自我”处于最强对立的临界点,“世界”无限大,“自我”无限小,以无限逼近无限,以无限同无限对峙,在虚拟的观念上,这一图像与最开始的一片茫然天真,庶几趋同,然而在实际的感受中,简直是天壤之别,实在貌合而神离。这便是唯一可能的答案吗?他或她,欲说还休,最后还是黯然地、面带羞色地,说,是的,原来,这就是我要的答案。至此,他或她,已经与最开始的那一个最伶俐、最标致、最出挑的孩子,相距太远了。他或她,已经不再驻足街边,欣赏两小无猜、追逐打闹的孩子,甚至不再唏嘘慨叹,不再落泪,对于欲望,已经感受到了没有感受的地步。他或她,或许会真的永恒、不朽,会被铸起雕像和纪念碑,但这些早已概不在怀。然而,又也许,在某一天,随便什么时候,也许早晨、中午、晚上,晴天、阴天,他或她,会因为忽然想起了什么,而惊醒,仿佛那个使他或她在广袤无垠的空间里,画出一个圆圈的最初的时刻。那个时刻到来得如此突然,却又在意料之中,至此,那个由圆圈最终化为的一个点,消失了,他或她,赎回了曾经的伶俐、标致、出挑,然而,这件事是没有留下什么说法的,因为这样是比较好的。我呢,这番奇谈怪论的作者本人,在街心公园嬉闹的孩子群里,新得到一件好玩得不得了的玩具,叫驻足街边的许多大人目不转睛地欣赏、慨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