彼岸与此心——木心逝世四周年纪念

 

如果作者是彼岸,那么读者为此心。若聆者为彼岸,那么奏乐者是此心。艺术宿命地存在于彼岸与此心难以言喻的临界处。此心以艺术求于彼岸,自此,船行于海,直至弃舟登岸。短文《7克》对此绝妙的临界处有所阐发:生命与智慧,自此不再平衡,生命是1克,智慧是3克,当智慧增加至10克,消去0,重新回到与生命的平衡。彼岸,是必因为此心,才成其为彼岸。此心,亦是因为彼岸的存在,才可谓“此心”。在彼岸与此心难以言喻的、绝妙的临界处,此心即彼岸,彼岸即此心。

长文《爱默生家的恶客》对此做了补充:贾宝玉在即将登岸的深宵,挥就一偈——“你证我证,心证意证。是无有证,斯可云证。无可云证,是立足境。”情极而欲佛的佳公子,如此便可安寝。情极而不欲佛的林黛玉,在其后再续两句:“无立足境,方是干净。”自此,智慧增加至10克,消去0,重新回到与生命的平衡,佳公子便欣欣然遗忘了彼岸与此心,与众姐妹们和好如初了。

如果将临界处喻为10克,10克的左侧是沮丧,右侧是沮丧的消除。尼采与耶稣始终不愿把0消去,故滞留在10克的左侧,在沮丧中走上十架。尼采与耶稣无疑是奈带奈蔼,是纪德笔下的那位热诚者。他们的热诚由于得不到慰藉而行将转为悲哀。然而,由热诚卒至转为悲哀与沮丧的,又何止于此二子。宿命地存在于彼岸与此心难以言喻的、绝妙的临界处的艺术,宿命地必是热诚与悲伤的牵绊与印照。热诚中必潜伏着悲伤,而悲伤中亦饱含着热诚,盖因有此心处必有彼岸,而有彼岸处亦必见此心。

无尽的悲伤,无限的原谅,我愿这样形容那难以形容的临界处。“不知原谅什么,诚觉世事尽可原谅。”问题只在于,热诚所行将转为的悲哀,能否卒至转为原谅。这悲伤的意思,这原谅的意思,是《我纷纷的情欲》这册艳而媚的诗集言所不能过其实的意思。“因为第二天,又纷纷飘下,更静,更大,我的情欲。”

“可怜评论家,凡上善者都是拒绝评论的。”在评论中,艺术重新被置于彼岸与此心的疏离的印照中。有彼岸处必有此心,有此心处亦必见彼岸,以此心照见彼岸,以彼岸照临此心,由热诚所行将转为的悲哀卒至转为原谅的绝妙的读者与聆者们,在无言中照临艺术。

臻于成熟的哲学家知道,哲学唯一的闪耀着的终点,是重新得到一个与哲学的起点相同的世界。“看山是山”——智慧与生命皆为1克。“看山不是山”——生命1克,智慧3克。“看山是山”——智慧卒至10克,消去0,再次回到1克。哲学是无学派可言的,因相异的舟楫,所渡向的无非是共同的1克。“此心有一,彼岸无双。”

“与生俱来的天真是碳素,赎回的天真是钻晶。”禅宗《大智度论》的著者明言,与生俱来的天真,与赎回的天真,在可以明言的层面,是绝然相同的,只在不可明言的层面,发生了致命的一转,致命到了几乎无法洞察的一转。“使艺术臻于最上乘的,不是情操和技巧,不是观念和思想,而是莫扎特的那种东西。”艺术即是那致命到了几乎拒绝洞察的一念。

由3克,增至4克、5克……卒至10克,木心取此径。“普希金、莎士比亚、莫扎特他们,真相自一开始就是归真反璞。”由3克,直接跃至10克,消去0,回到此前的1克,他们取此径。彼岸即此心,此心即彼岸,我取此径。

纪念木心逝世四周年

二零一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纽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