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十五美元的吉他曲

 

酷暑夏日,明媚的阳光。我在阴沉的心绪里,步入地下铁的车站。

我怎样也快乐不起来。原因是几件极私的私事,件件事与愿违。一个人如果没有太私的私事,也就不会这样地不快乐。事与愿违,大概是生活的常态,然而太私的私事,就使寻常的失落,变得太不寻常。

月台另一边传来吉他声。仅仅是一串低音和弦,就吸引我快步前去。是地铁站里的卖艺人,黑人,身穿紫色衬衫,黑色夹克,一顶黑礼帽,两只黄色皮靴。当然,怀中一把吉他。

他的第一支曲,就使我慷慨支付了一美元。我自己有过街头演出的经验,知道投入钱箱的每一美元有多么不易。我对于其他的街头卖艺人,也同等地吝啬,我常常驻足聆听,却极少解囊,哪怕是面额最小的一美元。

他的琴声使我不愿离开了。列车进站,又出站,我已经沉浸在卖艺人的琴声里。他的面容很丑陋,遮掩在礼帽下面。有人把钱投到箱子里,他会微微抬起头,漠然地道谢,微笑。一望便知,他来自纽约最贫穷的阶层,与大多数地铁站里的卖艺人一样,是这个社会无声的边缘人。

那是一把电声吉他,几条传输线,连接着两枚脚踏效果器。每一样设备都沾满污迹,与卖艺人自己一样风尘仆仆。但他的琴声却难以置信地空灵、美妙,脱出凡尘。那音乐里,包含着一种巨大的悲伤,来自人内心的最深处,仿佛荒野传来的绝唱。

他用手机连接音箱,播放伴奏的鼓声,他配合着鼓点,即兴演奏,风格大致可以归为摇滚乐。我对于纽约的音乐界有所了解,亲临过不少顶尖乐手的音乐会,以我的第一感觉判断,这一位其貌不扬的卖艺人,足以在纽约任何一间知名的音乐场地演奏。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,在地下铁的车站里?

这或许即是冷酷无情的现实。仅以他一身污秽、褴褛的衣着,无论他如何身怀绝技,都决不可能在任何一间像样的场地演出。如果,出现了一位伯乐,资助他换了一袭新衣呢?那一样是表不及里的,以他的出身,已经根深蒂固的举止、习惯,主流的社会不会向他伸出双手。

我已经全然沉醉在他的琴声中。他的琴声已经使我完全遗忘了一己的失落,仿佛进入了一个属于他的,永远纯净、明媚、快乐的世界。那是一种从无边无际的悲伤里,升出的光芒,超然而有力,否定了所有的失落和悲伤,趋近于一种永恒的极乐。这样的电声吉他演奏,是我在知名摇滚乐队的唱片里,从未聆受过的。即使是在已成经典的摇滚乐唱片里,我总能感到一种谄媚、造作,一种几乎是自觉的虚伪。也许正因为此,他们才亲近于世界,容易被世界接纳,从而定名为经典。

然而,此一种极致的绝望,和极致的幸乐,只可能来自一个绝然孤独的心。在他的琴声里,不仅我一人的幸与不幸退去了,而是每一个在场的、不在场的人,每一颗心里,曾经有的、正在经历的、将要来临的,所有的幸与不幸,都被包括在了那样的乐曲中。这个世界,在他的琴声里消失了。

我随着他的琴声摆动肢体,随后席地坐在了近处。他的琴声也愈趋沉静,鼓点轻得难以辨别,似乎只有悉悉疏疏的小镲。我对即兴演奏决不陌生,他的框架、细节,已经臻于无懈可击的完美之境。那决不只是技巧,音乐里极致的完美,必然来自极趋精微的感官、灵智、思维,不亚于最为高深、繁复的教义、哲理。

这时我已知道了,在我面前演奏的,不是一位普通的卖艺人,这位其貌不扬的吉他手,是一尊佛。他那难以觉察的、漠然的笑容,使我想到佛像里常见的浅浅的笑。那是极致的情,也是极限的淡泊。他的双脚一前、一后,契合了菩萨像里轻松、尊贵的坐姿。

原来,佛确实存在于每一个社会阶层。禅宗六祖慧能,便是目不识丁的粗人。音乐最接近禅宗的顿悟,这一位黑人吉他手,也许在某一个瞬间,在自己演奏或他人演奏的乐声里,顿悟了那种极致的情,与极限的淡泊。我是远未成佛的凡人、俗人,即使此时我席地坐在佛的近前,耳闻了极致的情,与极限的淡泊,在我起身离开以后,我还将因一己的幸与不幸,悲伤、失落。他的乐曲中永恒的幸乐,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。

多少班列车进站、出站,月台上多少人急步而过,各人都正在各人的幸与不幸中,没有人知道,这位戴礼帽的卖艺人,是一尊佛。他又在怎样看着这些匆匆而过的、形形色色的纽约人?贫穷的、富裕的,年迈色衰的、风华正茂的,这是佛眼中的“红尘”,他早已不属于这个世界,在他的极乐净土,不再有烟尘陡乱的二元论。

有几处,他的琴声使我几乎落泪,也许是触动了我内心那几件太私的私事吧。我脑中闪过在他表演结束后,邀请他共进晚餐的念头,但随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,他会拒绝,如果我对他的认识没有太大误差。我们这时在他的琴声里,心心相通,仿佛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故事,然而,我们的理解和恩情,仅仅存在于音乐中,在音乐以外,我与他的世界太不同了。如果我们共进晚餐,尝试着对话、交谈,只会将那种在音乐中存在的默契玷污。所以,他必会拒绝这样的邀请,独自离去。

他会因知音的到来而欣喜,也会宁愿与之相忘于江湖。然而,那短暂而珍贵的相知,不正是爱吗?那样短暂的瞬间,已经分明等于永恒。有什么会“永恒”呢?爱,只在于此时此刻,在于这一个独一无二、不可复得的瞬间。

在我之后,还会有知音者、知心者,向他走来。他永远是那一个决然孤独的他。再然后呢,我曾亲耳聆听的,他所弹奏的空灵、美妙的乐曲,会从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。他不会将它们刻录成唱片,流传于世,他将会离去,消失在时间、空间无边无垠的虚空里。释迦牟尼是我们所知最早的佛,因为他回到了世间,要把他所知的传授给我们。在释迦牟尼以前,成佛的人或许计成百、方凡千,但他们选择离开了这个世界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也到了我告别他的时候了。在又一首乐曲结束时,我起身,将口袋里全部的纸币投入箱子,共计四十五美元。这是一场价值四十五美元的街头表演,一首售价四十五美元的吉他曲。我同他握手,他以同样漠然的微笑向我致意,我们不需更多的交流。

离开地铁站时,就像步出一座演奏厅。一场真正美妙的音乐会,在你步出演奏厅的时候,外面的世界,与你走进演奏厅的时候,已经有所不同。我感到我的世界发生了些许的变化,也许,是因为我带走了他一部分的心情。人生如梦,生命如歌,这是他在那首吉他曲里,向我说明的意思。

我与他的世界太不同,我的一生中,还将有多少让我痛哭、让我难忘的太私的私事。他已经离开了我们充满幸与不幸的世界,独自去往他无关尘俗的净土。然而,在那地下铁的月台上,我们曾有一瞬间的心心相通,他便是我,我便是他,瞬间和永恒,也是一个,就是爱。在许多年以后,我还会想起这个下午,想起那首售价四十五美元的、美妙的吉他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