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色与我有着特别的因缘。

中学时代,我最爱白色的球衣,白色的球鞋。女生朋友告诉我,白色的球衣,利落的短发,这样的男孩最阳光、帅气。所以在中学时,除去校服,我的短袖夏装、长袖秋装,一律是白色的。老师看到了,叹口气,苦口婆心地说:“谁给你洗衣服?白衣服最不禁脏,洗起来多麻烦?你也要为你妈妈想一想。”老师是位中年女人,深知做母亲的难处。

一句随口而出的劝告,使我与白色之间的特别因缘产生了嫌隙。我以前觉得,白色最纯净、最明亮、最欢快。但在那以后,我转而更注意白色上的污点、瑕疵。我终于承认,最纯净、最明亮、最欢快的色彩,也最容易沾染污点、遗留瑕疵。我白色的短袖夏装、长袖秋装,每一件都随着时间,积累着越来越多的污迹,渐渐地呈现为不那么纯净的灰色。

我愈发刻薄了。除去衣服上的白色,我开始观察生活中各个角落的白色,我与白色间的嫌隙愈演愈剧。我最爱雪,北方的雪晶莹剔透,每每缀满树枝、窗棂。以前,我只着眼于雪花的白色,此时,我却无法宽容积雪融化后混浊的泥泞。更糟的是,有此一念在怀,我已无法全心享受融雪前一尘不染的洁白。甚至从雪花开始飘落的一刻起,我已在想象着残雪融化时的秽浊。

但与此同时,我的心底根植了一个固执的愿望。我想要找遍世界,寻找一种不会沾染污点的白色。我凭着执拗的青春韶华,从中国找到了外国,从东方找到了西方。在纽约的博物馆里,我目睹了古希腊雕塑不染尘俗的乳白色,在一间修道院长长的走廊里,我与一位白衣修女面面相觑。在那些凝视的瞬间,我感到了一种不沾污点、尽去瑕疵的白色。

那样的白色,不存在于物质世界,而是一种精神上的纯洁、高贵。它似乎不会随着时间而积累污迹,也不会承受融化后的秽浊。我的寻觅有了结果,这个初步的答案使我心安,因为即使我深切地感到自己内心的污迹与秽浊,我至少确信,不沾污点、尽去瑕疵的白色是存在的。尽管我拥有的只是一件件蒙尘的衣服,一片片转瞬消失的雪花,我却找到了一种让我可以无所顾虑地欣赏、仰望的纯净的白色。我与白色间既有的嫌隙有了弥合的希望。

谁料,不多时,我竟拥有了属于我的白色。随着音乐事业进入起步阶段,我创建了自己的音乐网站。网页的视觉设计,以大量的白色作为底色,那是一尘不染的、绝对的白色。无论我在网页上添加多少内容,无论多少访客莅临我的主页,页面上大片固执的白色,不会留下丝毫的痕迹。假设我的网站是一张可以感触的白纸,那么经过人手的翻阅,上面就会存留读者的手迹。然而,我的音乐主页是一系列虚拟的数据,只需正常的网络维护,无论多少寒暑,多少人事变迁,它都将像我第一天拥有它时那样,呈现着纯净无暇的、绝对的白色。

这近乎是白色的嘲讽,是白色与我开的玩笑。我历尽一己的青春旅程,满心寻觅的纯净,竟以这样的方式来到了我的手中。但我却不知我应该心怀感激,还是心怀感伤。这时,我竟突然回想起了中学时代的那件球衣、那双球鞋,它们早已蒙上时间的灰尘,却记录了我的一段不可替代的回忆。甚至,此时我才明白,正是那些覆盖在它们之上的污迹、灰尘,使它们不可复得、珍贵非凡。

那么,我拥有的都只是不完全的白色。我一向憧憬着完美的生活、完美的友情、完美的回忆,然而我的生活、我的友情、我的每一段回忆,无不备极瑕疵。那么,我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失败者,渴望着成功,而终究一败涂地。

但在最后的最后,我已成了一位骄傲的失败者,骄傲于我过去、此时、未来的失败,不再渴慕成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