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命如歌

 

        我站在学生宿舍顶层的天台,望着玻璃护栏外的香港的夜。我记得那个晚上,我在电话里对一位中学时的朋友说,你看,每一天,无论是在地铁站的闸口,还是拥挤的购物场所,你看那来来往往的人群,我无法在其中辨认出任何一个面孔,也无法听清其中任何一个声音,仿佛每一个个体都被淹没在了汹涌的人流中。每当那时,我都感到眼前世界的陌生,也感到我自己内心席卷而来的孤独、无措,因为我看到每一个身影都似乎那样地渺小,渺小到如同不曾在世上存在。
        他对我说,这即是真相,我们都是先于记忆而已被遗忘。没有人会辨认出我们,甚至我们自己也不能。我们都会在人群中,朝着一个共同的方向走去。所以我们都是孤独的。但我们之中,没有谁有力量去改变这个世界。
        隔着一扇玻璃护栏,向海边眺望,香港的万家灯火,明亮而繁华,骄傲地照亮夜空。那一年,我初来香港,还是十八岁的年纪,面前的玻璃护栏上映着一个青涩却又不羁的面孔。我挂了电话,站在原地,耳边似乎是海浪隆隆翻卷的声音,我感到那种力量缓缓向我涌来,从远及近,步履从容,但无法违抗。我知道,即使是我自己,也不能从中逃脱。

        * * *

        香港位于亚热带的边缘,它的夏天永远是蓬勃、热烈的,在人的记忆里留下明亮的色彩。对于我来说,夏天总是意味着一种不切实际的浪漫,阳光也总是与幻想的世界紧密相连。在我的记忆里,中学的时光就总是夏天,仿佛没有秋天、冬天和春天,就只一年到头地浸润在阳光里。这大概是因为,对于那段天真而热情的岁月来说,只有夏天的色彩显得恰如其分。
        我初来香港时,也正是一个这样的夏天。那时我已厌倦了家乡,只想逃离那个北方的城市。我相信,在香港随处都有海风的味道,你可以想象自己,驾着船,顺流而去,前方就是大海,背后的陆地一点点地远去,世界上任何你向往的地方,都可以到达。
        我知道我要在这里度过四年的大学时光,但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,使我感到生怯。来到这间大学报到的第一天,我走进学生宿舍,看到我的房门上贴着一张便签纸,写着“欢迎你来到香港”,其下还有署名:“组爸、组妈”。这是什么意思?原来是几天后将举办的“迎新营”,每一位新生都被划分在不同的小组,每一小组都由一男、一女两位在校生带领,他们也就是写下这个“迎新便签”的“组爸、组妈”了。
        每一个小组都会有七、八名新生,他们则被叫作“组仔”和“组女”,这些都是香港本地的青年文化。我所在这一小组的“组妈”是一个香港本地生,名字是“阿莹”,戴着黑框眼镜,有一袭漂亮的长发。第二天,她来到我的房间,手里捧着她亲手制作的一盒麦芽糖,她又从另一个盒子里拿出一根木签,在半融化的麦芽糖里沾了一下,挑起一块,就现场制成了一根简单却特别的棒棒糖。
        她把木签递到我的手里,说:“一口吃下这根棒棒糖,就算作一份见面礼吧!”我笑了,看着木签上的麦芽糖,有些犹豫,大概是因为这个邀请太过突然。她也笑了,说:“麦芽糖不会很甜。”我把麦芽糖放到嘴里,糖慢慢地融化,有一种清淡的红薯的香味。我不习惯那样的味道,很久才把那块麦芽糖吃完,阿莹一直倚着门边,斜着脸看着,还在窃笑,似乎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。等我把糖咽下肚子,她笑出声来,我感到在她的眼里,我只是一个没有长大的男孩,她笑起来很有男孩子气,甚至有几分骄傲,她推了推眼镜,仿佛对这个小把戏——她的见面礼——感到满意。
        我讪讪地笑,甚至称赞她的手艺,但心里却觉得尴尬。她闲话两句,就道别了,我关上房门,回到房间。这个房间是陌生的,就像我初来乍到的这座城市,我在这里每日的所见,包括这里的语言,都是一个与我此前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天地。但我现在已经结识了一位朋友,虽然她对我漫不在意,但她很友好,很有趣,或者可以说,当我回想刚才的那次见面,我觉得自己喜欢那个女孩。她很天真,也很成熟,甚至在她笑的一瞬间里,使我想要依靠。这几乎使我忘记了自己刚才的尴尬。

        在迎新营开始的前一天,我们的小组迎来了第一次“组聚”,这也是只有在香港才会听到的新鲜词汇。那天,阿莹穿着红色的短袖衫,米白色的短裤,她身材修长,在人群里显得高挑、出众。她和另一位在校生主持活动,使我们每个人熟悉对方,很快气氛就热烈起来,彼此都不再感到隔阂。
        那天我第一次品尝了香港特色的“盆菜”。它类似于北方的“杂烩”,但味道又远为不同,一个大而深的铁盆里,杂乱堆置了海鲜、蔬菜、各式的肉类,似乎还兼有烧烤、蒸煮等各样品目。每人围坐在四周,俨然是一次“团圆饭”。
        我们谈起此后几天的迎新营,阿莹说到她新入学时的那一次,每一天都疲惫到极限,而且只有很少的时间睡觉,而这些都是组织迎新营的那些在校生们的有意安排,是另一份送给新生的“见面礼”,他们要让这些刚刚高中毕业的“毛头”们,明白大学不是一个安然享乐的地方,而是一个会让他们吃苦,并渐渐长大成人的地方。听她这样说,我们有点害怕,却也觉得兴奋,而且也更期待着此后几天的活动了。

        迎新营开始在一个阳光炽烈的早晨。我们在宿舍楼下的空场列队,等待着出发的口令。今天的活动内容是香港市区内的定向越野,每个小组都会得到特定的指令,去寻找城市里的目标地点,每到达一处目的地,则又会得到新的指令,直到任务完成。在寻找那些目标地点的时候,我们会穿越这座城市的各个主要街道,对于那些并不生长于香港的新生,这会是一个了解香港的机会,而对于那些已经熟悉这座城市的本地生,这也会让他们发现,自己对于香港仍有并不熟知的地方。
        我们的第一个目的地位于尖沙咀,那里有许多香港标志性的建筑、远近闻名的街区,比如世界各国奢侈品店面林立的“广东道”,瑰丽又有复古情调的“半岛酒店”,铸刻了知名星影、导演的手印、签名的“星光大道”,它们都象征着香港的活力和繁盛。但在早晨,它们却又是安静的,甚至是慵懒的,仿佛还在睡梦中。阳光是缓慢的,海风是轻柔的,不会把它们叫醒。
        我们在一处叫作“1881遗址”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。这里过去是香港的水警总部,是一座维多利亚式的殖民地建筑,高高的台阶,精致的装饰,前面有一片广场,环绕着喷泉和流水。在休息时,阿莹对我说:“这里是游客常来的地方,我们本地人反而不常来,但是,平日里我是感觉不到香港的特别的,只觉得是一个自己已经习以为常的城市,只有到了这里,我才觉得自己真的置身在一个国际大都会里。”

        下午,我们正在旺角,突然下起雨来。原本熙熙攘攘的街市,一下空旷了许多。我们也站在路边的屋檐下避雨。阿莹也在注视着眼前的街道,我在注视着她,看雨中的旺角,在她眼神中呈现的样子。她的眼神是特别的,与许多我日后结识的香港朋友都不同,她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,却又不像是香港人,她望着那雨中的街市,就像自己是一个流浪着的陌生人,第一次端详着那样的雨景。那样的眼神使我琢磨不清,却也使我着迷。
        一阵大雨很快过去了,霎时间雨过天晴,又是阳光和人群,热闹的街市一如往常,在屋檐下避雨的人们又走在街道中央,仿佛刚才雨中的事没有发生过一样。阿莹也回到了平常的样子,活泼得像一个男孩子。她带领着我们去闹市的街角,吃街边的小食。大家都已很疲倦了,享受着眼前这份难得的惬意,只有阿莹毫无倦意,依旧有说有笑,一刻都不停息。

        回到学校时已是傍晚了。用过晚饭,我们在校区的一处广场集合,预备排练舞蹈。学生宿舍共分为四间“舍堂”,每一舍堂都有自己的舞蹈,所有进入这一间舍堂的学生,都会统一排练,统一演出,还会一齐喊出自己这一间舍堂的口号。
        舞蹈的伴奏,则是九十年代流行的粤语歌,并不优美,却有一种奇异的妖艳,但正可以营造一种使人“狂欢”的气氛。我们每人手拉着手,音乐响了起来,我们学着跳起那支整齐划一的舞蹈。我的右手,握着阿莹的左手,她的手是温热的,在微微地颤抖。
        我们对舞蹈的动作渐渐熟练,夜晚的气氛也就热烈起来。当每个人投身于其中,无所顾虑,随着音乐急促的节拍,摆动、呼喊,我们就可以忘记我们自己,忘记在这以外的那个真实的世界。我也想要把自己投入其中,我想要让自己随着这样的热情,被它席卷而去,我也不再想要在意那个在我清醒以后,仍会使我痛苦、使我厌倦、使我畏惧着的那个“真实”的世界。

        * * *

        迎新营结束之后,我在香港的生活步入常轨。我开始学习日常的烹饪技巧,也为自己置办新的衣物,我在课堂上结识了新的朋友,对周遭的环境也渐渐熟识起来。我感到生活在平稳地行进,波澜不惊。
        除此之外,我第一次走进了大学的图书馆。相比于世界知名的学府,这间大学图书馆显得普通,它没有富丽的装潢,也没有许多稀世的藏书,但我想,对于每一个爱好读书的少年人,第一次置身于一间大学图书馆的经历,一定是令他难忘的。
        站在林林总总的书架前,“海洋”、“森林”、“幽谷”这些对于“知识”的譬喻,都第一次有了直观的印证。我在电子数据库里搜索书籍,再去相关的书架上借取,如此几番后,我发现自己总会前往那几列相似的书架。我在御林军般的藏书间穿行,随手翻阅,我知道,即使我穷尽一生的时间,在这一整间大学的图书馆内,也只会有那几列的书架与我相关,此外的无穷无尽的知识的门类,我都会像今天这样,步履匆匆地穿行,与其擦肩而过。
        有时我随手从书架上抽取一本书,没有注意记录它的编码,就又放回了原处,等到我下一次又念及那本书,却无法再与它相见了。我很快意识到,整间图书馆的核心,就在于为每一本书编排的那一列数字,正是因为这样的整齐编排,书的海洋才具有意义,才使人可以触及。我可以随意从架上取出一本书,走到另一列书架前,将其混入其中,如此,这一本书尽管依旧存在,却如同在这片海洋里悄悄地消失了。因为每一本书的身份,都只是一列编码,当它的编码被混淆了,它也就无法被找出、被辨认了。
        日后,我常常在图书馆借阅书籍,有时也会思考书的世界与人类世界之间的异同。 

        有一天,我在书架上偶然见到了张爱玲所著《红楼梦魇》的初版。它的封面是墨绿色的,配有色彩妖异的脸谱,这使我想到她曾说过的话:她要用她最喜欢的蓝绿色做书的封面,让它为书摊开一扇夜蓝的窗户。张爱玲最爱这样妩媚又颓废的色彩。
        在那同一篇文章里,她还说,“出名要趁早”。这句话最常被人引用,但人们不知道,她之所以这样说,是因为她感到“时代已在破坏中,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”,她最常用的字眼是“荒凉”,那是因为“在思想的背景里,有这惘惘的威胁”。
        张爱玲在写那篇文章时,约莫与我同龄,虽然我们隔着不同的时代,但我却能感同身受。她所说的“惘惘的威胁”,既有那一特殊时代的烙印,也表达了每一时代的少年人,在走向成年的路上,感到的一种步步迫近着的“荒凉”。仿佛童年的色彩——那扇夜蓝色的窗户——终于会被时代所抹去,换作每一人与另一人都无差别的、破败的纸灰色。
        在那样的午后,我掩卷而侧身,窗外是静谧可人的夏日时光,但我却呆坐在那里,感受着内心深深的怅惘。

        * * *

        我和阿莹成为了朋友,她常邀我去她的房间,帮我练习粤语。我在迎新营的闭幕晚会上演唱了自己的音乐,她说:“没有想到你唱得那么好,真让我刮目相看了。”她虽然这样说,但我还是觉得,她依然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来看待。
        我们通常就坐在她的床边,摊开一本教科书,她给我解释里面的方言、俗语,纠正我不标准的发音。她说:“你以后同我讲话,要多用粤语。”她这一句话就是用粤语说出来的,我听懂了,却不知道怎样用粤语回答她。这又让我想起初次见面时她给我的麦芽糖,以及那时我心里的尴尬。但她这一次没有笑我,而是告诉我粤语里恰当的表达,让我跟着她练习。
        那时已是她在这间大学读书的最后一个学期,她很快就会毕业,进入香港本地一家知名的广告公司工作。我不知道那时还能不能常常见到她。她问我:“你喜欢香港吗?想不想以后在这里工作、生活?”我望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,说:“香港很美。我想以后在这里工作、生活。”
        她笑了。她说:“我小时候去过北京,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雪,现在我一想起来就会很开心。”我想到在念中学的时候,每到冬天下雪,我们坐在教室里,正在上课,却都会偷偷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。上课时的校园是寂静的,雪便积得越来越厚,等到下课的时候,路面、树枝上、窗檐上,都积了一层雪。我们都跑出室外,或是组织起来打雪仗,或是几人结伴在雪地里走一走,都会觉得很快乐。我说:“是啊,北京的雪很美,而且是因为离开了那里的缘故吧,才觉得那时的雪更美。”

        日常的学校课程并不能吸引我的兴趣,我在课堂上总是心不在焉。开学之后,我发现大学里的氛围与我此前的想象并不一致。所谓的“大学教育”,却更像一种“职业培训”,多数的课程并不旨在启发学生的好奇心,而是试图使学生具备某一领域的专业技能,这样,他们日后才会成为能够在这一专业内“正常运转”的一枚齿轮。而使我讶异的是,大多数的学生,也早已安于这样的安排,觉得大学里的四年,不过是为了增加日后在职场上的“竞争力”。
        这使我感到自己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。校园里的学生活动丰富多样,学生会的竞选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,校刊也正在招募新一届的干事,我周围的朋友们大多融入了多姿多彩的校园生活,我却感到自己与他们渐渐地疏远,被排除在了他们的圈子以外。

        十月一日是国庆节假期,忙碌的课业学习也告一段落。清早起来,正在洗漱,手机的铃声响起来,是一条阿莹发来的短讯息:“今天晚上我们去海边看烟花吧,一定会很漂亮的。”
        我们傍晚时从学校出发,很快就到了海边。“维多利亚港”这一名称,来自殖民地时期英国维多利亚女皇的名字,这里无疑见证了香港百年的历史变迁。香港永远处于过去与未来的交替中,总在寻找一个能够安定的归所。但这或许就是一个海港的宿命吧,每一艘在这里停靠的船只,最终都会扬帆离去,没有什么会在这里永远地停留。

        游人渐渐地向海边聚集,人群中的每个人都在期盼着夜晚的烟火。我们也并肩坐在人群里,等待着烟花的开放。
        第一束烟花划过夜空,在我们的头顶绽放,夜晚霎时被火焰点亮。第二束、第三束也接连而来,后来,更多的烟花,不可胜数的色彩,难以计算的数量,时而持续,时而骤起变换,时而暂息,最终则是落幕前的最后的繁盛。
        阿莹拉着我的袖口,指给我最后一朵烟花落下的地方,叫我看,我却转过头,看到那烟花映在她面颊上的火光,那是我曾见过的最绚烂的色彩。

        * * *

        我常常回忆起中学时的那片校园,以及我在那里度过的六年时光。那里的水塘、木桥、林荫、小径,都使我深深地怀念。在我离开那所校园的时候,我在心里已经清晰地知道,我此后再也无法遇到一个与它相似的地方了。那所校园的四周环绕着低矮的围墙,一条幽长的小路连接着园内和园外的两个世界。它坐落在城里的闹市区,但在校园里,却听不到园墙外的喧嚣市声。
        园内的四季静悄悄地更迭,由冬至夏,由春复秋,那园子里的动物、植物,无论是昆虫、飞鸟还是高大的槐树,也都随着季节的变换,或生长,或衰老,一切都自然而然,理所应当。也就像每一年更替的新生、老生,面孔依然相似,却已物是人非。

        * * *

        为了争取将一处废弃的校区改建为新的学生宿舍,学生会组织学生发起了示威游行。游行地点位于香港岛的上环区,终点则为香港政府总部大楼。参与游行的学生在路边集合,登上了前往上环区的旅游巴士。当巴士驶过海底隧道的时候,学生们唱起了一支流行歌曲,歌词的内容则改编成了游行的主题。在我们击掌欢呼的声音中,巴士停靠在了游行开始的地点。
        游行组织者为每个人分发标语,学生们三五成群,交头接耳。在准确的时间,警察拉起警戒线,围在预定游行线路的两侧,示意我们可以开始游行。学生们组织起来,喊出了第一声口号,游行开始了。
        队伍行进地很慢,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,街上的行人并不多,公路上的汽车也都从我们身旁飞驰而过。我们走过几个街区,到达了政府总部大楼。

        一阵小的喧嚣过后,学生们席地而坐,在政府前的空地上静坐示威。游行组织者在人群面前讲演,不一会儿,又有几位当地的议会议员赶来现场,也发表了演说。但他们发表完演说后,就都纷纷离开了,学生们感谢他们代表政界,支持学生们的行动。天色渐渐暗下来,学生们在卡片上写下了许多请愿的话语,组织者也将请愿书移交给了政府的负责人员。游行结束后,我们都各自返回了学校。

        我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,关上了房门。我瘫倒在床上,感到深深的疲惫包裹了我的全身。但倦意却没有使我即刻入睡,我试图思想,却一无所获,我想整理纷繁的思绪,却依旧心乱如麻。那时我百感交集,却不知可以向谁诉说,我的心里充满莫名的不安、孤独,我感到那扇曾经闪耀的夜蓝色的窗户,正在悄悄地关上。

        * * *

        有一天,我和阿莹正在一家旧货商店闲逛,她拿给我看一件颜色已经磨损了的玩具模型,那是一辆微缩的香港老式电车。“你有没有坐过香港的电车?”她问我。我接过那件玩具模型,回答她:“那不是很久以前才有的吗?难道现在还有电车可以坐?”她说:“你真的记性好差,你不记得了吗,在迎新营定向越野的时候,我们到了中环,我指给你看街道上的铁轨,还有停在站台边的双层电车。”我想起了那时的情景,我回答她:“我当然记得了,那天你还说,乘电车转过那座山坡,就能看到太平山顶。”
        太平山位于维多利亚港的南岸,山顶则是海岸线上最高的山峰,那里可以看到香港市区的全景。我对她说:“我想去太平山顶,我们在那里吃过晚饭,再回学校吧。”

        那天的香港被浓雾笼罩,上山游览的游客也少了很多。缆车启动了,带我们驶向山顶。那也是一辆老式的电车,沿着陡直的坡道,缓慢地爬升。电车摩擦着轨道两旁的树枝,在树叶的缝隙中,海岸线上的热闹街市离我们越来越远。
        我们渐渐驶入了浓雾的包围,远处的景物消失了。我们四周只有温凉的雾水,和电车爬升的鸣响。我转过头,看到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青涩而又倔强的面孔。我想,那时的我们,不用在乎远处山下的街景,我们也看不到我们背后的山路,更望不见我们前方的山峰,但我们却拥有那个独一无二的时刻,那片漂浮在这座城市的半空中,很快就要逝去、却如梦境一般美丽的清澈的雾水。
        电车终于驶出了那片浓雾,太平山顶就在我们的眼前了。

        我们登上观景台的时候,雾汽正在慢慢消退。不久,浓雾被驱散了,海港回到了我们的视野里,但这一次,它的面貌却不同以往,因为我们不再身处摩天大厦的丛林中,而是站在云端俯瞰。夜幕渐渐降临了,海港的上空再次被繁华的灯火点亮,星星点点的船只来来往往,海浪拍打岸礁,远处忙碌的人群,穿梭在大街小巷。
        这座城市的生命力令人赞叹,在夜空的映衬下,它蓬勃、明亮的色彩就显得更加眩目。我们不禁为这样的景象而驻足,也被它所感动。因为那热烈的光芒,正与我们年轻的心交相辉映。

        * * *

        万圣节前夜正是周五,沿街的店铺都早早地打烊了,人们则纷纷盛装出行,从各条街道,各个地铁站的闸口,向位于中环的兰桂坊涌来。兰桂坊是一条香港著名的酒吧街,由几条相连的狭窄街巷组成,这里有音乐、酒会,还有世界各地的美食,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八十年代,如今则已成为了香港夜生活的符号。
        每年的万圣节前夜,兰桂坊都会有盛大的嘉年华会,人们奇装异服,佩戴着有趣的假面,共赴这个令整个亚洲瞩目的狂欢之夜。在夕阳的照耀下,这几条小巷已经开始积蓄起节日的氛围。灯光在迅速地变换,音乐的节奏已经在左右林立的酒吧、食肆里回荡,人群也已经在附近的街边聚集起来。
        当我们到达那里时,周边的街道都已经封锁,只有嘉年华的队伍可以通过。今晚的嘉年华属于所有的人,当人们把自己化妆成巫师、精灵和鬼怪,人与人之间也便没有了年龄、肤色、种族的界限。而当我们把真实的身份隐藏在奇装异服的背后,我们才能真正加入这场狂欢的派对,因为当我们佩戴上节日的假面时,才能摘下自己平日里佩戴的那副面具。
        “看那边!”我发现了一只骑着飞天扫帚的恐龙,连忙要她看,她则叫我看向另一边,一个装扮成了蓝精灵的人正在向路人分发糖果。我们在看着他们,而人们也同时在瞧着我们。恐龙骑上飞天扫帚,升上了半空,越过酒吧、食肆的屋顶,向他的梦幻的世界飞去,越飞越远;蓝精灵也生出了一对晶莹的翅膀,准备出发了,人们向他们道别,他们也向人们道了晚安,蓝精灵把最后的糖果洒了出去,也就消失不见了。
        我们继续随着队伍前进,直到走出了兰桂坊,队伍才渐渐分散。我们回望着刚才走过的那条魔法小巷,不舍得就此离去。

        “唉,嘉年华会就这样结束了,我还觉得意犹未尽呢。”当我们转到了一条安静的小巷,我对她说。“我也想要再尽兴一些呢,这样吧,我带你去一个地方,你有没有满十八岁?”听她这样问,我觉得很奇怪,但也有些莫名的兴奋。“我马上就要十九岁了,你是要去哪里呢?走吧,我们一起去吧,今天我可不想早早就回学校。”
        我们乘地铁到了尖沙咀,我跟在她的身后,随她转过几个昏暗的街角,到了另一处酒吧街。我们走进其中一间酒吧,在二楼挑选了一个位置坐下。离我们不远处是一个舞台,但演出还没有开始,音箱里播放着节奏强烈的音乐,但这里的气氛和刚才的节日嘉年华截然不同,这里没有骑着飞天扫帚的恐龙,也没有分发糖果的蓝精灵,四周是幽暗、令人不安的灯光,人们的眼神看起来也并不友善。
        我们面前的圆桌上摆着一份酒单。入座后不久,她叫来服务生,点了一份酒,我不记得那酒的种类了,可能是红酒,可能是酒精度更高的伏特加,也或许只是普通的啤酒。她很快喝完了第一杯酒,又点了第二杯和第三杯。她和我若无其事地闲谈,但我知道坐在我面前的这个女孩,并不是我平日熟知的那个阿莹。我对她说我不会喝酒,把她递来的酒杯推了回去。
        时近午夜,酒吧里已经人满为患,舞台上的乐队表演也开始了。刺耳的鼓声使我难受,低沉的节拍使人的内脏也随其震动,我感到一阵晕眩,只想离开那里。服务生走来收走了空的酒杯,也把酌满酒的新的酒杯摆在了桌上。我想对她说话,但音乐的噪声盖过了我的声音。
        我起身坐到了她的身边,才发现她的面颊上已经泛上绯红,现出了醉意。我想说些什么,但她却先开了口:“前些天,我的姐姐过生日,她打电话给我……‘我三十岁了’,她说……‘我大哭了一场’,她又说……‘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……只是觉得,三十岁以前的这段时间,没有了……’”我呆坐了一会儿,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最后,我对她说:“阿莹,我们走吧,今天就到这里吧……我们回学校去。”但她却没有放下手里的酒杯。

        那时已是初秋,夜晚的风使人感觉微凉。她的左臂搭在我的肩膀上,我用身体承受着她的重量。我们在寒风里,沿着来时的路,向车水马龙的街市走去。我感受着她瘦削的身体,感受着她散在我肩上的长发,那条并不漫长的夜路,却像是没有尽头。那时,我回想起了我们的初次见面,想起那天她亲手制作的棒棒糖,想起她天真而成熟的笑,还想起了那些在我们头顶绽放的烟花。那时,我想对她说,我喜欢你,我想要那烟花的色彩,在你的眼眸里,永不熄灭。但我却低着头,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。
        我们的心不属于这里,它属于另一个更浪漫、更单纯的世界,但我们没有飞天扫帚和魔法,我们依旧走在这座城市的平凡街巷里,我们也将在这个冷酷却又真实的世界上,继续生存下去。
        
        我们转到了一条大路上,坐上一辆计程车。她斜靠在车窗边,合上了双眼,她并没有哭,她的面颊上没有泪痕,我知道她也没有睡着,她只是觉得疲惫了,那种深深的、透彻心底的疲惫。

        * * *

        我送她回到了她的房间,然后独自去了学生宿舍顶层的天台。第二天,我打电话给一位中学时的朋友,告诉他,对于此前我们的一次谈话,我已经得到了一个新的答案。

        生命如歌,我们无法违抗这个现实的世界,却可以在我们的内心,一路歌唱。

        * * *

        学期结束了,阿莹也告别了她的大学生活,而我也将开始一段新的旅程。我怀念我们曾一起拥有的那段时光,也在心里默默地为她祝福。

        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