修院传书

 

 

连日阴霾,午后初晴,我出行时仍是深色的衣着。十月初旬,秋凉,落叶的时节就快到了。修道院(The Cloisters),大都会美术馆之分馆,远在都市的西北郊,我在格林威治村乘地铁,穿行近二百街区始达。入公园,拾级而上,拾级以降,花圃,哈德逊河景,对岸琼林乃纽泽西州,远天层云初散,缕射的骄阳,跨河的大桥,严峻得颇有模样。

 

ii 

 

公园长椅上拥吻的情侣,如果在别处,就无足称奇。就算已几乎是半裸的野合,那也只是郊野早秋的怡人常景。都是不远处煞有介事的道院,使情人间的媾和成了反讽,道院的意思是说,这里以外的世界都是错的,那情人的意思呢,岂不是说那院内的世界,才荒唐得逾了度。

这样想就错了,莅临道院的访客,多有相与的情侣,在中世教廷不成文的遗训前,默然颔首,宛然成思。也许,中世欧洲的苦与涩,内蕴着兴奋的浪漫,拿壁挂的大幅织绘《捕猎独角兽》绣毯来说吧,奇诡难解的想象力倒让文艺复兴的范式似有乖巧之嫌,中世的自我囚禁不无个人主义的因子,禁欲是手背,纵欲便是紧握着的掌心,繁复的织绘图案,彼时穿针引线,没有机械的助力,不知是多少人力与时日,一针复一针地绣成的。单调乏味的缝制,说是刻苦修行,想必针尖所及无不是一刺一刺的快感。当代的机械制品是真的乏味,那是因为省略了织进布里的、备极性感的、活生生的情与欲。

在中世纪,织绣是比木版的祭坛绘像(altarpiece)更为昂贵的奢侈品,也许就是为了那繁复无度的情与欲。话说回来,中世纪真是父性的,强权,战争,文艺复兴是母性的,年轻,妩媚得不像话。

 

iii 

 

道院栽培的花圃,备极西欧、南欧、北欧之风情,移植的香料肉桂更象征经拜占庭而来的东方影响。花卉,香料,都是不可或缺的催情剂。欧洲的自然是原始的、未经驯服的,中国的山水是历史的、人文的。奇怪,欧洲中世纪的花圃,倒使我的回忆追溯到中学时代,那时的校园春夏草木葱茏,使我在少年时就明白,人的心情与自然之间敏感的牵扯。我竟心生如果可以在中世道院居留生活的浪漫想象。经堂的红砖尖顶,迂回的石砌走廊,望着,走着,就觉得这里以外的世界都错了。

魅力,英文所谓charisma,人们大多都不求甚解地过来又过去了。也许,那谜一般的魅力,是因两种不同乃至相反的东西混合产生的。父性里的母性,母性中的父性,禁欲为手背则纵欲为掌心,那么反向亦然。纯粹的事物是没有魅力可言的,譬如逻辑;魅人的人与物都是混沌的,不可分析和化简的。这一点即兴的判断使我心满意足。

 

iv 

 

多数人的自我囚禁,正在于畏惧接近而收纳与己不同乃至相反的事物。凡人中每每可见具备着charisma之禀赋的美子,然而其始终不及于charisma之奥义,便是畏于脱出自己已经熟知的美,去贪婪攫取陌生人的领地。美是纵欲,美却也是舒适的地带,人一旦具备了某一种美,便倾向于安居在其中,懒得再另辟蹊径。毕竟,何必枉费周章去寻自己已经坐拥的产邑?美何止是舒适,美已可以为艺术家带来实利哩。

如此,美会从纵欲的机制转向禁欲,charisma会从虚无飘渺的训诂溯源,转入通俗易行的营销策略。我一厢情愿地设想,多少炎炎都市之尤物,如果有朝一日凉下来,企图理解收纳这院内的一切,他们她们内在潜藏的欲望必将有新的苏醒,好奇心是一切欲望的始祖,好奇心是一切欲望原初的存在形式。好奇心就是纵欲。

 

 

假如归隐道院,我的动因必是这里的花卉、草木、尖顶、石廊,这里远绝尘嚣的晨曦,脉脉含情的夕照,相比之下,圣灵的经义倒像是次要了。仿佛是花卉、草木、尖顶、石廊先存在着,且占据着主位,后来,为了赋予它们一个合法的理由,箴言和戒律才含羞地、呢喃着,被诵读和遵循。仿佛一部小说已经具备了角色与关键的剧情,需要一条故事的主线去串联,作为小说的读者,当然是剧中角色活生生的纠葛,最让人陶醉难忘。

我猜测,无论古代当代,如我般顽劣的归隐者不在少数,他们她们自以为蒙受圣灵感召,实则是被那花卉、草木、尖顶、石廊迷了心窍。是呵,在这奇馨萦绕的小径上走着,望着,每一个稍微敏感的心,都会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又浪漫的事情就要发生了。地灵人杰,人与自然间微妙的感应,使一切差堪回忆的遭遇,都离不开恰如其分的催情剂。

 

vi 

 

以前以为这里的藏品一概是中世的艺术,实则文艺复兴早期的作品占了小半,而中世艺术中颇为贴近文艺复兴意趣的圣器、俗物又比比皆是。今天的人是知错了,所以一定要把文艺复兴掺合到中世纪里去,那么,今天是要比蒙昧的世纪好多了。所幸知道今是而昨非,世界看来不会回到中古那样的黑暗期了。然而,世界已久久等不来文艺复兴,也许是缺少那段“黑暗期”的缘故?

近来为俗务所扰,难以静心在某一件古物前注视凝思,很多日常生活的规划都被打乱,凝不拢的心绪不过是病征之一。也许,按照某一预计的“常态”,遵循一条安排的轨迹去生活,根本就是不可能的。原本规划了“日程”,事到临头,心情却已被牵引向别处了。在瞬息万变的心情面前,人只可服从,强行的抵抗是无济于事的。

 

vii

 

前一天来时,花圃一角的白花还朵朵闷郁着,今天突然就绽放得耀目了。想必花期是极短的,所以开放得这样灿烂。初秋,花圃里其它的植物就都伏着,僵立着,唯独这一角的白色迎着夕照,让人难以克制得要看要赏。人倾心于美丽的人与物,是天性,回拒他们她们它们,需要刻意为之,是自我的鞭挞,有时几乎是背德的。

白花的六只尖角,一、三、五循直径向外,二、四、六向右翻转,五束耸立的雄蕊,构成极其简明、完美的几何图形,这样简洁纯粹的美,看不完也赏不完。是全然的天造,还是有一位自觉的作者?也许只是因为花的内在基因是简单的,所以呈现出的外形才这样完美无瑕。基因的作者当然就无从考辨了。

凡人所具备的charisma的因子,无疑是不自觉的,所以近乎孩童的状态,可亲,可近,可爱抚和调弄。自觉的charisma是可怖的,不再可亲可近了,如果要爱要观赏,那是被慑服,被捕获。

 

aria

 

难以在某一件具体的展品前凝视沉思,我在修道院的展厅和回廊里浏览穿行,正如我浏览穿行在当下的世界。我的思想是停滞的,只在纯然感知整个空间营造的氛围,aura,我觉得其他的访客都比我静。如此穿行了几回,目光自然地被引向一些物件,但也只是近前任由眼睛自行去享受,如果带着智力逛博物馆,真不啻一场自讨的折磨。

我走得比谁都快,隐蔽的角落也经过了十次,离开的时候觉得一无所获,只像在中世纪生活了一会儿。“修道院”的拉丁语词源是“封闭”。公园里野媾的情侣还在吗?顽劣如我,只认定院内的东西没有别的意思,只在反证去公园里野媾的可能。院外的东西也实在没有什么意思,不过是反证着院里的尖顶和石廊,真真确确有它们的可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