布鲁克林即兴

 

一号

 

如果不是搬家到这里,我很少光临纽约的布鲁克林区。纽约五岛,离开曼哈顿,多是地广人稀的住宅区和郊野。我的新住址在布鲁克林区南部,这里有一种闲适而缓慢的生活氛围,随处可见久居这里的老者,坐在自家前院乘凉,脚边响着一只同样老旧的收音机。我已习惯于曼哈顿岛上的生活方式,尤其是东西格林威治村的风情韵致,依我对饮食的挑剔,在新搬来的地方寻找一家清淡、健康的餐馆,也几乎是不可能的。

往来布鲁克林区南部与曼哈顿,有两条地铁快车线,都驶经曼哈顿大桥。在曼哈顿岛和布鲁克林区两边,列车都在晦暗的地下轨道行驶,驶上大桥,窗外就忽然地明媚、开阔起来,一边,是最具纽约气韵的布鲁克林大桥,另一边,开阔的河景,繁华的曼哈顿中城,帝国大厦耸立的尖顶。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景致,与适前一味的昏暗,差异过剧,变化得突然,所以,列车驶径曼哈顿大桥的那一段,车厢里的几乎每一个人,都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。

我在搬家的几天里,往返了几次曼哈顿与布鲁克林,每一次途径大桥,我的心情也会一瞬间地明媚起来,甚至在列车重新驶入陆地的地下轨道后,我仍会悠悠地回味。如果不是搬来这里,我也不会有幸看到这样的景色,一种别样的纽约。也许也是新奇的缘故,日后当我日夜乘车往来于曼哈顿大桥,也就会习以为常,司空见惯。

然而,与我同车厢的人,大多都是纽约的上班族,他们日夜驶径曼哈顿大桥,还没有习以为常,司空见惯吗?布鲁克林大桥,开阔的河景,帝国大厦耸立的尖顶。每一个人休戚与共的纽约。我不知道人们在看什么,但真的,每一次列车驶上曼哈顿大桥,车厢里的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往窗外看。

 

二号

 

早晨,出发去曼哈顿,为新家购置一部便携空调。房间小,自己住,功率最小的便携空调就能应付了。看样品,高不足膝,等运货工帮我送至地铁站口,才确切感知到它的重量。怎么办,已经在地铁站口了,没有别的办法,只有一层接一层台阶,缓缓地朝站台挪移。到了平坦的地面,俯身推行,很远才到达地铁站台,途中的情形想必狼狈极了,因为站里的每个人都在看我。

出站时,又一番同等的狼狈,还有一个街区,没想到人行道的表面摩擦力极大,又逢坡路,不可能推行了,只好转过身,预备把箱子朝坡上拉。正在这时,一位显然对附近街区极其熟知的墨西哥裔老汉走了过来,对我说,叫辆车吧,前面就是租车服务公司,最短路程只用六美元。我是已经打定主意不叫车了,但六美元的价格,何乐不为呢,况且,那老汉已经进屋里帮我叫车了。

一辆待客的空车就在马路对面,他说,那是他的朋友,他送我过了马路,又沿原路走远了。他的朋友自然也是墨西哥裔,车里播放着极其欢快的墨西哥舞蹈音乐。到家了,我照价付给他六美元。

迫不及待地把空调安装妥当,已经过了下午二时,没有吃午饭。最近我已养成不吃早饭的习惯了。再一回想,昨天的晚饭是夜里十一点才吃的。最近过的是什么生活?就拿买空调这件事来说,真是任性得愚蠢,愚蠢得任性:一,网购是免费送货的,二,为什么专程坐地铁去曼哈顿买空调,三,从未见过有人徒手搬运空调,原来这就是为什么地铁站里的人都在看我。

想起木心写过,他六十岁时懂得与自然讲和,是生活上的和解,而非艺术上的迁就。我还没有懂得与生活讲和。

 

三号

 

搬家而忙乱的两天,每一顿正餐都光顾街角的一家中餐馆。我是这样的人,如果频繁光顾同一家店,就会不禁尴尬,害羞,像是在一段恋爱里,暴露了自己的隐衷。然而,方圆几个街区里,放眼尽是奇奇怪怪的墨西哥菜,不来这家中餐馆,也别无选择。

店主是位朴实的中年女人,南方人,口音又不是粤语。店里的菜式就大江南北、五花八门了,陕、京、沪、川、粤,能想到的,听说过的,菜单上一概都有了。其实,神州大地的各路菜系,在纽约大致归为一流,便是美式中餐,眼花缭乱的品名,实则大同小异,吃吧。

果不其然,宫保鸡丁不甜不咸,也没有辣椒,几颗花生米是出锅之后撒上去的。饭量倒不小,加一罐可乐,七美元,活脱脱一顿午餐。三个不满十岁的小童,在店里走动,打闹,时而也帮帮店主的忙。问了,都是她的孩子,姐姐最大,十岁有余,两个弟弟都是七八岁的样子。这个年龄当然不听话了,每过一会,店主就要在柜台后面,指着他们骂,我看了看,其实是装出的生气,骂过了,就在笑。

那掌柜的女人约有四十岁吧,有种娇弱的气质,却又明显精明能干,带点火爆脾气。我在纽约已经见过不少这样朴实的中国人,他们来自乡下、小城市,移民到纽约,勤恳地经营小本生意。相比于大城市来的年轻留学生,他们的质朴、诚恳,更使我感到亲切、亲近,甚至有一种我在中国也不常见到的,可以称作“中国人”的性情、意味。

她是幸福的,她的幸福,只有中国人会懂得。

 

四号

 

正值巴西里约奥运会,赛事在如火如荼地进行。午餐的当儿,餐馆壁挂的电视机,就在直播奥运赛场的实况。这里转播的大多是美国代表队的比赛,我又不是体育迷,无法引起我真心的关切。篮球比赛中场休息的一段时间,镜头转至一场次要的网球比赛,是女子单打,双方都是不太知名的选手,也都来自同样不知名的小国家。

原来已临近决胜的尾声,不出两三回合,一方胜出,晋级,大比分二比零,小比分都是六比一的优势。获胜的女选手着红衫,双膝跪在绿色的场地上痛哭,久久才起身与对手击掌,向观众致意,走去场边与教练相拥。这是一场次要的赛事,但对于她自己,也许背负了太重的压力,经历了艰苦的训练和搏斗,赢得的是超越自身的成绩。直播的最后镜头是她在观众的掌声中步入更衣间的背影。

我也会成功的。我的成功是寂静的,没有泪水,没有观众,也没有掌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