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中文系的日子

 

台湾的林文月先生著有一本《读中文系的人》,她是著名的学者、作家,出师于名门,德高而望重,由她信笔描摹中文系的酸甜苦辣,温婉而得宜。我曾是一个“读中文系的人”,那一段读中文系的日子,已是远而又远的过去时。林先生在学苑奉献毕生而终得正果,我则是半途而废的逆子,局外的败将。林先生笔下的学苑生活是烂漫而和美的,我所能叙述的,则只是一己不足为训的失败的惨例。

香港的中文系,港大、岭南大学,偏重于现代;中文大学、浸会大学,偏重于古典。昔日的文脉,始于避乱南迁的一代流亡文人、学者,大厦将倾,去国离乡,在南洋的僻壤,维系着地理版图之外的“文化中国”。钱穆所创的新亚书院,牟宗三讲授的“新儒学”,都是历历可指的耀眼的典范,作为英治殖民地的香港,一时国学方兴未艾。

但时至今日,不需讳言,香港早先的文史传统已经渐而淡泊,等同于一个遥远的背景,如今上述四间较为完整的中文系,都不具备坚实、鲜明的学术师承、研究方法,相较于林先生任教的台大中文系,香港的中文研究,类似“一盘散沙”。当然,我所根据的也仅是一己的管窥,以及听闻的传言,所以不足为凭。

可以为凭的是眼见身历的“实景”。我就读的香港浸会大学,位于繁华而忙碌的九龙塘,港大位于僻静的半山,中文大学、岭南大学也远离嘈杂的市区,中文系是一座纯净的象牙塔,但在九龙塘,象牙塔正兀立在俗世的滚滚洪流中。在旧校区教学楼十一层的东翼,是此间中文系的本科生院、研究生院,门前悬挂着书有“浸会大学中文系”的木制匾额,墙面上则张贴着讲座、讨论会的告示,文学竞赛的海报,不一而足。

走入本科生院的门内,客厅区域排列着不少绿色的盆栽,四周围着几条沙发,正对面的墙上则整齐地写着四届在读本科生,每一个人的姓名,以及贴出每个人的一寸肖像。这是一间不大的中文系,四届在读生总共不足二百人,这样一一排列出来,也仅占满一块展板。走廊的两侧便是各位教授、讲师的办公室。

日常授课的教师约有二十人,加上总数不多的在读生,这间小而亲密的院系便如一个由“中文”维系的家庭。身在异地他乡,中文系独具的“人情味”使我有了归属感。我最感亲切的是学养深厚的陈教授,他年逾半百,著作等身,师承于美国汉学名家周策緃先生。陈先生在北京亲自担任入学考试的面试官,提笔将我录取,我也便自作主张认定自己是陈先生的门下弟子。

入学面试的“私缘”只是我认同陈先生的次要原因,主要的原因在于他秉承于海外汉学的一种“自由作风”。所谓“自由”是取“自由教育”(liberal arts)之意,而陈先生反复提及的一句简单的话则是:跟着自己的兴趣走。这样一则简明的教训,在中文系却显得不羁、大胆。每一个“读中文系的人”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:中文系不同于普通的大学院系,我们肩负着传承中华文化的责任。“小我”是次要的,“大我”占据着主位。在这样的背景下,陈教授直白地让我暂且忘记“大我”,全心全意地跟随“小我”,使我感佩,也让我在初入中文系的当儿,找到了自己可以遵循的方向。

香港的中文系,既没有鲜明主导的传统,便使各家各路的声音都每时每刻交相协奏。传统国学,海外汉学,正如香港这座城市本身,有一种不加管束的兼收并蓄。我也曾见到一位年迈而严厉的教授,对我说中国的学问是要中国人自己来研究的,海外汉学只是一个可供参考的支流。那位教授在授课时,每每将内容打印为讲义,在课上一字不漏地逐句宣读。另有一位来自大陆某间中文系的师姐,劝告我“苦读”杜诗,并义正辞严地斥责木心的文章“写得极差”(原话)。

各家各路的声音,声声入耳,渐而我选择了跟随海外汉学的“自由作风”。我来到香港的缘由,本就是拥抱“自由”,脱离“不自由”,然而,香港亦有“不自由”,但你已有了“选择”的自由,实则,“自由”与“不自由”的俨然并存,正是一种真正的“自由”。说来,摆在年轻人面前的首要难题,正是“择路”。年轻人对未来的选择仅凭直觉,常是盲目的,不智的,然而,往往正是当初的一个不经意的选择,决定了终生的轨迹。

在步入成年的“择路”的时节,我幸遇陈先生为我指点迷津,“跟着自己的兴趣走”实则等同于“回到内心”,这则简明的教训,足够我受用终生。那么,与我同时就读中文系的二百年轻人,又是怎样“择路”的呢?香港本地生的道路多是清晰的,他们大多来自中产家庭,对于未来没有过份的奢望,仅求取一份稳定的职业,过上安定富足的生活,中文系的本科毕业生,一般直接进入本地中学教授国文,此后的人生便以中学教师为业。

来自大陆的留学生则大多高瞻远瞩,香港仅是一块跳板,他们的目的在于前往欧美名校深造。所以他们早已开始筹划出国交换、发表论文的事宜,以丰富未来申请名校时的履历。总之,每人都有一条路走,都有一份事做,都在脚步坚定地忙碌着。他们的道路,不像是“大我”,但也不像是陈先生所说的“小我”,究竟是什么,我便不甚了解了。

与我最亲近的同龄人是一位来自台湾的师兄,温文儒雅,形貌俊秀。他自学成才,仅凭对“中文”的一腔热情,走到今天,我没有痴狂的“中文梦”,我的热切不及于他的万分之一。但我愿意同他为伍,接受他热情的感染,使我不致虚度这一段读中文系的日子。他是研究生院的博士生,负责指导本科生的自修课。在那个学期的最后一堂课上,自修内容结束了,他站在讲台上,说了一段令我难忘的告别的话。

他说,在他结识过的台湾学生、大陆学生、香港学生中,香港的学生是最缺乏“好奇心”的。他们学习任何的知识,总要先知道“有没有用处”,有用的,才去学。他说,选择中文系,多少有一些“理想”的成份,因为“中文”没有什么现实的用处。如果我们想的只有“现实”,又为什么要选择“中文”呢?

这真是一段“老生常谈”,但在他的身上,我看到了一种活生生的、“水汪汪”的东西。他可以完成自己的任务,步下讲台,什么也不说。我相信,大部分的讲师是这样的,也许,在他以后阅历渐丰,老于世故之后,也会与每位其他的教授、讲师一样,什么也不说。但在他年轻而热诚的时候,他说了这一段不必要的“老生常谈”,使我至今难忘。他在讲话时始终是温文、素静的,从不因为表达观点而抬高音量。

我由于心悦诚服于海外学术的“自由作风”,所以就特别注意陈先生信口谈起的汉学家们的轶闻趣事。一九八零年,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,在美国威斯康星州立大学麦迪逊分校举办。时任东道主的周策緃先生是研讨会的主席。是次研讨会,是东、西方红楼梦研究,在中国大陆漫长的封锁期结束后,首次破冰、交流,来自中国、日本、美国等各国背景的名家一时云集。而会议的一对焦点,则是“二周”——“东周”即中国大陆的学者周汝昌,“西周”即海外红学家周策緃。

今日被称为“海外汉学三老”之一的饶宗颐教授,当时也是与会嘉宾,在会议期间,他撰写了一副对联送给周策緃先生,上联为“周史但遗三两策”,下联为“西风不管去来緃”,回环诵读,则为“西周策緃”,一时传为美谈。这一类带有文史知识的“雅谑”,确实是中文系别有的一番风韵。

我在就读中文系的时候,也曾作为学生助手,亲自参与过一次国际学术研讨会。会议的内容远远超出了我的知识水平,如今我记得的也就只剩下一则午餐时的“雅谑”。这是一次由中文系举办的关于中国古代文史的研讨会,但与会的中外学者一律穿着西服正装,唯独来自美国芝加哥大学的夏含夷教授,身着儒雅的唐装。

午餐时,陈教授对我们说,一位外国人,身着唐装,正符合“夏含夷”这个名字。同桌进餐的学生与教授,都一时哑然失笑。“夏”即“华夏”、“中华”,“夷”即“外夷”、“外国人”。以唐装为表,以汉学家为里,那么确实是“夏含夷”了。在陈教授讲这则笑话的时候,夏含夷教授正在我们旁边的桌子用餐。

感于师兄的热诚与师长的学养、风度,我开始了一段如饥似渴的读书生活,每一门课,我总要自行阅读三、四本那一领域的专门著作,特别是海外汉学家的著作。如此,则余英时、宇文所安、高居翰、孙康宜,甚至在课堂上堂而皇之地埋头阅读,因为我认定书中的内容比教授的宣讲更有价值。

吴教授是严厉的香港本土的老师,资历颇高,我已察觉到自己成为了她眼中“作风自由”的叛逆弟子。她以纪律严苛著称,学生迟到五分钟即视作旷课。我坐在教室的最后排,仍常常被她点名回答问题,为的就是使我由于没有专注听讲而当众出丑。我非常不满于她的“不自由作风”,在心里渐渐地同吴教授对立起来,但她的课是必修课。

有一天课后,她把我叫到讲台边谈话,在旁边没有人的时候,她对我说:“我看到你是一个有才华的学生,但我不希望你浪费自己的才华。”她的语气很轻、很淡,没有任何批评的意思。说完这句话,她就转身走了,同每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,独自一人,朝本科生院的办公室走去。那次简短的谈天,使我反省良久,渐渐体会了吴教授的苦心。

日后,有一次我同她在她的办公室约见,在我敲门进去的时候,她已特意在桌上沏好了一杯浓而艳的玫瑰绿茶,供我品尝。那杯绿茶的味道,是我后来再没有机会尝到的,或许不只是因为那杯绿茶本身的特别,也是因为其中蕴含的一份师生间的特别情谊。

我幸蒙名师的指导,在学业上兴趣初萌,几位教授都对我关切备至。这是我的“中文”之旅的绝佳开端,如果我沿着这条道路前进,未来是可以预见的。然而,尤其独自一人的时候,夜晚的时候,我常常感到内心里有一片巨大的空虚,那是无法用书本中的学问、古典的教养去填充的。为什么?

因为中文系其实有一道无形的院墙,把世界分为了墙内与墙外的两半。墙内的一半,是纯粹的、高雅的,墙外的一半,则是浮华与世俗的。墙内的世界是真实的,却不是全部的真实,然而,不幸的是,我内心有一片区域,恰恰属于那个墙外的世界。

在赫尔曼·黑塞的小说《知识与爱情》中,年幼的修士戈特孟,在一个夜晚同伙伴们逃出了修道院,到森林的深处与村上的姑娘秘密约会。就在即将返程的时候,戈特孟得到了年轻姑娘的一吻,那一个吻,使小修士再也无法安于修道院的生活。

我没有得到过姑娘的吻,却已经深深地执迷于大千世界的喧嚣与浮华。如果我全部的内心都属于那个纯粹、高雅的世界,我的人生就会像每一位“读中文系的人”一样,安宁而幸福。但不幸的是,我所渴恋的,是大千世界全部的真实,不折不扣的真实,或者,简单来说,那种被人们叫作“青春”的东西。

真正的“择路”的时刻到来了。如果我继续留在中文系,我将按部就班地成为一名学者,享用学苑内的儒雅、平静。如果我选择离开中文系,我将一无所有,我的未来也会充满未知和冒险,稍有不慎,便可能悬崖失足。我犹豫良久,举棋不定,试图寻找一条二者之间的折中之道。

二零一四年的春季学期伊始,我乘坐从北京飞往香港的航班,在香港国际机场降落。在入境检查的时候,我第二次由于签注逾期被拒绝入境,我只得立即购买返回北京的机票。我登时感到有如焦雷轰顶,因为拒绝入境意味着我必须再次被迫休学。然而,当我在香港机场等待返程的航班,信步闲逛的时候,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异常宁静。我很清楚地知道,今晚即是我“择路”的时刻了,我的“中文梦”将会梦醒,我将永远地离开中文系,离开香港,永不回头。

同年夏天,我已完满地预备了前往纽约的一切事宜,只剩回到香港同师友道别。我回到那间还张贴着我的姓名与一寸肖像的本科生院办公室,请院系秘书注销了我在这间学校的就读资料。那时已是暑假,校园里四处都空荡荡的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。我询问那位台湾师兄是否在校,得知他正在美国交换,下学期才会返校。我去吴教授的办公室门前轻叩,也没有听到门内的回音。

时近正午,我在研究生院的新办公室,望见了陈先生的身影。陈先生从书架上拿出一册《周策緃捐赠书画集》,作为送给我的临别礼物。那本书画集是周先生在临终时,将私人收藏的书画作品赠予浸会大学,由陈先生亲自编辑的图录。陈老师邀我共进午餐,用餐时,他又谈起了许多当年他在美国威斯康星求学时,同周先生来往的趣闻。我知道,陈老师并不以我的离开为忤,因为我的离开,或许正是遵循了他对我一直以来的教诲:跟随自己的兴趣。

午饭后,我同陈先生相拥而别,我望着他的背影走远。那天香港一直下雨,木心曾写过:雨后,总像有谁离去了。这一次,离开的人,是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