宿舍生活琐记(四则并序)

 

 

已经回到北京的家里,一个人的房间。这样的清静一时不能习惯。上午从宿舍出发,早餐是在休息室的厨房里煎制的两颗鸡蛋,以及楼下食堂里购得的一只三明治。上午十点,香港的阳光湿闷而炽烈,水汽氤氲不去,是昨夜的余绪。香港的夜有女人气,总不能全然地爽朗、清澈,拖泥带水。晨是夜之余,夜又是白昼未尽之处漫生出的色与味,从而,香港也便没有什么完全的昼,和完全的夜,而只是白昼夜晚、夜晚白昼地多余而散漫下去了。

在这样的白昼和夜晚之间,也总有一些人事与感情在的。人多是多余的人,事则多是散漫的事。这些人与事都似乎与香港这座城市为人所知的繁忙、碌碌有为那样地不相干,却又无可避免地不相干地息息相关着。但晨早与夜晚有知。一旦与人事不相干了,那么与人宁事息之后多余而散漫的白昼与夜晚,倒更可以相关了起来。香港有为,香港的昼与夜无为。

此时仍是香港的白昼。连续多天的雾气,无法驱散。瞬变的阴晴冷暖,都无真心实意。香港是贫乏于决心的地方,如其天气、物候。女人气,这么说是可以的。从宿舍启程,拖曳旅行箱离开的时候,没有念及告别。造访需要理由,离开总是理所当然。两年在这里的时间,至此是一了结。并非无所留连,但自己恐怕亦不能明了所留连的究竟为何。留连起于泛泛的惘然,只在后来的时间里慢慢现出具体的意义。

向机场的车上,窗外飘起雨来。在这里的两年时间,是不会再有了。在学校的宿舍里,无论怎样不与世务,总无形中感到是在一集体中的,即便室友外出时的寝室,也与独居、独处判然不同。宿舍楼道里的骚动不知疲倦,电梯里总免不了和面熟的同学招呼、寒暄,也不过是作业、paper一类的通行话由,总可挨过电梯上下楼层的短暂时间。就是这样轻描淡写、一带而过的接触,相扰也不相扰。最熟知的几人,更可随时提议下楼去走一走,因为不过是在同一宿舍楼的高层、低层。这样的一段时间,以后是断然不会再有了。“我不介意把以往的生活重新再过一遍”的念头在此时不甚合宜。

那么什么是合宜的?这样地扰与被扰都不以为扰,都这样不期然而然,不自然而自然。学期末的两星期,几人常在九点、十点的时候约来跑步,大概不过是起于随口一说吧,竟也终于实行了下来。入夜时分,宿舍外、田径场边的车道与人行道静寂幽僻,运动后往便利店买些饮品,以及一袋明日早餐的面包,几人沿路边走回宿舍。这样的夜晚,也是很无为的了,以后呢,再约来跑步,要有个理由了。那什么是合宜的呢?往后也将有另外的夜晚,亦将不可追回,不能复得。连己之一身,亦可终于消灭。什么又是追回,复得呢?

三小时的飞程,在傍晚时降落,那座南方的城市已经遥不可及,北方的干燥、朗阔更替了南方的昼夜。总要有些什么,才算得几分风度。早已有念为之一记,列地点,志名物,有意不直写人事,而偏以一无主见的景、物系之。而那本无相涉的草木、屋宇,竟都主见盈盈了起来,备极了千种情致。草木有知,有念。

入夜,按北方城市的作息,白昼与黑夜断然分隔,不由分说。北方人总安寝得早些,十点过后,人事都平息了。但我在一个人的房间,窗外是清爽的夜,想到又该是下楼跑步的时间了。但我知道,你们都不来。

 

宿舍生活的开始

 

学校位于香港九龙的中心城区。但驶入校区便一下安静下来。学生宿舍只有两栋南北相对的楼,西面是后来学生们一直争取改建宿舍的“李惠利校区”,那里常年空置无人,铁门紧闭;东面则是一座山。

宿舍建在山下,这也确是值得一谈的事情,但香港本就多山,所以这在当地也并不稀奇,但对于我们从大陆(尤其中原一带)前去的学生,则是很让人惊喜的一件事了。在宿舍里,或是宿舍楼的休息室里,多数时候都能望到山景。这山景即是一个大山坡。山坡终年都是尽被绿色植物覆盖的,并不会有北方秋天的落叶,树叶不会变黄、变红,更无论北方冬季的苍茫了。这些植物里,多数并不高大,只是密密地铺盖在山石表面,但在其间,也耸立出不少高大树木,则很是夺人眼目了。这些硕壮之树,确与此外的平凡草木面目不同;山坡上遍布的矮小草木,一眼望去,总是千篇一律,并没有什么变化,但这些突出其间的植物,则是形貌大异,皆不类俗流。

我虽未曾近前关照,亦不能列举这些树木的名目,但它们的一些形象还是留在了我的印象中。比如这些树多是开花的,其它树都只一年到头地绿着;我还记得其中有一棵(真的只有一棵),是在别的树都开花的时候只有绿叶,而别的树花都谢了,它则开起花来,花色是浓浓的深红。还有一棵树开黄花,树冠极大,开花的时节,整个山坡的景致都归于那里了,只有等它花落了,别的树的风雅才可显现出来。此外的数棵也都形态各异,各备其韵致,不能一一叙述。

每次望出窗口,目光总落在那些高大树木上。夏日来风,整片山坡都摇晃起来,宏阔而有力,让人想起麦浪。那些最高的树木则又是在风头浪尖。雨时呢,雾汽氤氲,山坡上匍匐的植被都不可见了,隐约还在那里的,就只有那些高大树木了。

两年以来,一直没有对人说起过我对那些树的偏爱之情。我总觉若是没有这些不同于众貌的树木在那里,这山坡的景色总要寂寞许多了。这是我的一点私念,那些树木也无从知晓,更不能感念我的知遇。但这点私情也非大过,于是也就淡淡地留在心里,虽然我知道山坡上另外的树也都不可缺少。

 

宿舍楼下的空场

 

夏日午饭时,若是把杯盘都移在露天空场的餐桌上,在木椅上坐下,不宜急于就餐,只将碗筷停妥,这时最好独自一人,周围餐桌的人们也投入了他们的饮食、交谈,无暇旁顾于你。这样的时候,香港的味道最正宗而道地。不只是杯盘中饮食的咸淡,也在于此时此刻可感的一切光、影、味。

阳光宜于列为午餐饭菜的一项品目。没有人道出过,一个地方的阳光,总是和当地饮食的味道相得益彰。香港的阳光乏于咸味,好在也并不甜腻、柔媚得逾度,一碗调理恰当的叉烧饭差不多应是这样。香港一年里空气潮而闷,夏日则尤甚,水汽蒸腾而上,常使人怨尤难耐。避于带有空调机的冷气室内总是下策,露天空场上时有清风袭人,虽然气温并不降低许多,但坐在开阔的场地里,如果心境亦是清静的,会感到夏日溽热的气候亦有宜人之处。

这样的午时,另一面的山景尤是我心意所钟。在空场上仰瞻,与在宿舍楼内俯瞰相比,自然别是一番景象与致趣。宿舍楼中无论目睹怎样的风雅,总不过是窗框里的一方天地,而露天的空场则为最佳的天然观景台了。若在午饭时,那么“翠色可餐”的比喻大约是合宜的,如果午膳已毕,望向满山坡的葱翠,也必有暑日里沁人心肺的清朗之意。这样的午时,我总以为是可以小坐的,即使不必付以多情的太息。

但对于宿舍楼下空场的记忆,还未即止于此。时至夏末,不论怎样的日光、清风与山景,亦未免于意近阑珊。而不及人预备而至的阴雨天气,则告人以即来的物候更迭。南方的季节嬗变自与北方相异,但亦非可以疏忽不计。草木的形貌依依如旧,晨早与午间亦复天朗气清,但难于分说的气氛中已无疑有了微妙可感的萧然。静言思之,恢恢气象杳无形骸,却化于万物,竟皆始于那几场夏末的烟雨。

全无征兆的雨骤风急,空场四面的棕榈树摇曳而不可自持。站在屋檐下,飞雨侵衣,烟波杳渺,仿佛雨里的世界冥然无边。那样的景象竟与北方的秋雨殊无二致。一直记得儿时的窗檐外,暴雨侵侵,无际无涯。那一刻里,竟觉得并无南方、北方之分,也本无今昔,仿佛往昔和未来都淹没在面前的雨幕里,无始无终。

待风雨消歇,则又归于夏日平常的明朗、静好。每日午时,看人们来去匆匆。在那里的两年时光,只见到人们目的明确地坐下用餐,餐尽起身;他们不为那样的午时停留,也并未听人提起过日光的开胃功用。

 

我的房间

 

第一年里,我的房间是在南面宿舍的十二楼。第二年即换到了北面,自此便与那间我曾每日出入的居所告别了。那是一间两人宿舍,约莫20平方米的大小。我的书桌在南面的窗边,每天晨早的阳光从旧式百叶窗的缝隙里透射进来。

望向窗外,可以看到一片向东延伸的海湾。并不阔大的水域,密集的渔船停靠在岸边。岸上建筑着高耸的居民楼。我一直没有去问明那片海湾的名称,大约是香港的一个次要口岸。在宿舍顶层十九楼的窗口,可以越过其它建筑的遮碍,放眼而及这座海滨城市真正的港口——维多利亚港。那里是尖沙咀一带的繁华区域,整座城市不言而喻的腹地。全城的海风从那里登陆,沿海岸线上的公路、通道向内陆延散。

空气里海风的咸味是香港的第一要义。若能明乎此,便如提纲挈领,香港全城的妙味可期幡然领会于指掌之间。乘飞机着陆,步出舱门的即刻,心里的第一念即是确知海风的味道不可回避,断然、决然,不容更易。海风之于香港,或可譬于黄河、黄土之于中原,可谓全部的人事与历史得以生发、存在的根源、滥觞。取而不尽,耗而不竭,城市的命脉便得以代代接续。

而那海风的咸味所意味着的究竟为何?若如是诘问,则应覆以默然不辨,无以分说。此中或有真意,欲辨则犹忘言。所能确然道出的,是记忆里的诸要素,气味踞为其首。无论于人,或是一处地点,首要的印象即始于气味,其次是声音,再次才为形貌、色彩。而当分别已久,形貌、色彩都渐渐在记忆里模糊消褪,所犹不可忘怀者,仍是气味与声音。

大约是四月末的一个黄昏,空气湿度近于饱和,街边地面水汽凝结,无法消散。黄昏时的阳光微弱了,行人、街车在浓雾中穿行。据说那并非花粉的季节,但我清晰地知道,气味与平日相异,或许是花香,与空气里海风的味道混同在一起,凝结在漫天的雾水中。生理上明确的反应,告知这样的气味往日相识。那样雾水浓重的时地,街道的喧嚣仿若梦幻。那气味里的记忆,气氛郁结弥漫,我分明回想起初在香港的那段岁月。

南面宿舍的1219号房间,老式推窗,清晨的阳光如约而至。对这座城市最初的记忆,花香,海风,街道的市声,仿如梦幻的一段年华。

 

附近的超市

 

从宿舍步行五分钟,即有一家小型超市。虽然路程不过几百米,却要辗转几条街巷,稍费一些周折才能到达。超市位于宿舍的南面,隶属九龙一带的上层住宅区,街道并不宽阔,往往僻静无人。道路两旁种植高大的杨树,四、五月时路面即覆盖了杨树落下的花朵,即北方俗称的“毛毛虫”。我一直以为杨树是北方专有的科属,原来极南的香港亦有它分布的范围。不过香港自然没有北京每年春季杨絮飘飞的景象,这里的杨树更有种洁净、温润的气质,落在地面的“毛毛虫”亦总是滋浸着水分。

四、五月亦属香港的雨季。雨后的地面密布蜗牛、蜈蚣一类的小生物。路旁的井边或是灌丛茂密处,有时传来牛蛙宏阔的叫声。曾有一晚,我们持着手电筒循声觅得一只硕蛙,它见得光亮,便止息了鸣叫,也并不躲向哪里去,只讷然凝滞在那里,我们于是也便不想再与它作对,熄灭了手电筒走开了。雨后的小路便不易走了。本不宽阔的道路,混杂聚积了杨树掉落的“毛毛虫”以及雨后的蜈蚣、蜗牛,入夜后即使凭借路灯的光亮,也必定举步徘徊,颇费一番精神才可安然返回。

平日里若无雨水,宿舍附近的这些僻径则实为闲步散心的佳处。道旁的高墙内虽是王谢庭院,墙外的高树,惠风,草虫,则无一定的归属了。清早往超市挑选一袋早餐面包,从树下的荫影中轻盈而过,阳光还不及午日的灼烈,空气清朗,心情自然有种难得的快意。避开午后恼人的溽躁,选在傍晚日色将尽的时候,常常有富贵人家沿街遛犬;日间城市里锐意进取的市气,渐而消褪惫懒了。拣取些蔬果、杂食,收银台的柜员已是熟识的了,却也并无多余的交谈,结清账目,亦是平日的数额。如此走在街边,便以为自己也是多年安居此地的市民,毫不见外地融入了此乡朝朝夕夕的生活。

然而,有一幕记忆亦使人难于释怀。也是一年雨季,夜深后倏忽而至的暴雨,摧倒了路边一棵较为娇弱的树木。第二日清晨,已有警告标识设置在周围,道路亦封闭起来,车辆必须从其它街道绕行。虽然摧折的枝干躺倒在街心,好在并未致人受伤。清理的工作大约在午时完毕。第三日晨早,当我从那条街上经过,路边已没有了前日的事故所残存的痕迹,路面整洁明净,一如往常;而那棵树木被催倒前原本的位置,已被替换了一株新的树木,与此前的那一棵,全无二致,仿佛那一夜的暴雨,并没有什么发生。这不由地使人赞许执事人员的高效与尽责,却也令我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心悸与悲伤了。

 

二零一三年夏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