街角的伊丽莎白

 

十月初秋,日落时间早了,我走在曼哈顿十四街,行近联合广场。街道宽阔,离十字路口不远的地方,一个年轻的乞讨者在哭泣。我走过半个街区,停步,又折返回去。经过她时,她的美貌使我心生恻隐,但本能的疑心、戒心使我径直走远了。此时为什么又想要回去,和她说话?她是一个陌生人,然而今晚的这个时候,我很想要一个能同我说话的陌生人。街边的乞讨者,你可以不屑一顾地走过她,假如你在某一刻回心转意,她还会在原地等你,因为她无处可去。除此以外,在街边乞讨的人,只有落到这样境地的人,愿意和任何陌生人倾谈衷款,如果有那样一个人。

她面前的塑料杯里只有银色、红铜色的硬币,没有纸币,白色纸板上水彩笔的字迹:请帮助我,我愿意做任何事。我蹲下身,和她说话。“说来话长。”她答道,随后,她不停地说起自己遭受的不幸、不公。不久前,她和男友与人冲突,他们被控僭越,警察打伤了她的手臂。她身有残疾,曾几次靠轮椅行动,能够走路已经不易。家庭不和,几年没有家人的联系,上过社区大学,坏学生。她和男友没有钱,找不到工作。她说,她的名字叫伊丽莎白。

她在讲述时,一味责备自己的遭遇,使我反感。谁能帮助她,假如她不愿为自己负责。然而,她的衣着,谈吐,实在只是一个与我相似的同龄人。她指给我看,我才注意到,旁边堆放的书,购物车里堆积的物品,都是她的家当。她滔滔不绝地说话,我特意仰头看了看走过的路人,突然感到了乞讨者的渺小。她渐渐不哭了,声音还有些哑,风把书吹开,莎莎地响。

我默然听着她说话,端详她的容貌。她的眼眸,长发,让我心仪,然而最吸引我的是她讲话时,开合有致的、饱满的嘴唇。她身穿黑色帽衫,淡蓝色仔裤,牛皮色短靴子,是我喜欢的率意、帅气的衣着。她说,有的路人对她说过严厉、刻薄的话,因为他们觉得,一个白肤色、漂亮的女孩,没有理由向人乞讨。我明白,美其实招来的恶意多于善意,相反,如果哪一个走过的路人帮助她,或者只是询问她的处境,都像是公然表示了对美的善意、怜爱,而那似乎是很可耻的。我蹲下身同她说话,就似乎能感到路人异样的眼光,只是我不会在意罢了。

有一瞬间,我本能的怀疑、戒备使我想到,她也许和别的每一个街边的乞讨者没有什么不同,她滔滔不绝地讲述,只是为了博取我的同情,而她的讲述,必有隐瞒,必有谎言,她的美貌,决不说明她必有一颗完美无瑕的心。街上漠然走过的路人,明智,冷贤,我则又是那个天真的痴心者。然而,我讨厌极了那个一味怀疑、戒备的自己。时刻想到他人可能的虚伪、恶意,使我感到深深的厌倦。我想要相信,我想要能有一个机会,去天真、单纯地相信一个人,一件事,也许我选择蹲下身,和她说话,只是在今晚这个时候,我太想太想,给自己一次机会,一次幸运到可以那样天真、单纯地相信一个陌生人的机会。

我不是施予者,而更像一个和她一样的乞求者。毕竟,我和她实在没有什么不同,我们都只是这个世界所不需要的人。我的耳机里播放着一首说唱流行歌,那位说唱歌手也许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之一。他未必比在街角乞讨的伊丽莎白更诚实,更善良,他也许全不掩饰自己的虚伪、恶意,然而,他是这个世界所需要的人。

我给伊丽莎白留下了一百美元,并要她承诺我,她会善用这些钱让生活逐渐步入正轨。她恳切地谢谢我,然后想要一个拥抱,她看到我的迟疑,说:“我现在其实并不脏。”我怀里的她,单薄,娇小,我感觉不到她的体温,晚风里却有冬天临近的寒意。

2017.10.1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