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港写生(三则)

 

半山公路

 

二零一三年秋天,气温渐凉,午后也要穿一件薄外衫。我与一位朋友在港岛附近等车,乘巴士到香港大学。港大位于半山区,要途经般咸道至薄扶林道的长段半山公路。“般咸”的名称取自香港的第三任总督般咸爵士(Sir Samuel George Bonham),是香港总督府的所在地。半山区是学府的聚集地,也是知名的高档住宅区,英治时期多为英商及政界人员居住。那里与闹市区相隔,山林环绕,但也自有一种与九龙、新界不同的生活风味。街道狭窄、曲折,小而精巧的店铺沿街而立,不论是餐厅、超市或是服装店,都不多过两层的铺位,也自然没有城区商业街的喧嚣。般咸道、薄扶林道都是半山区的主干道,连接了住宅、学府和港岛密集的金融街,山路时而平缓,时而陡直,驱车而上,可总览维多利亚港的全景。

我们在林立的高楼间费了一番周折,才找到了往半山的巴士站。我们看明了站牌上的路线,便在相应的等车位置站定排队。不久,有父女二人匆匆赶来,排在我们身后。父亲为女儿曳着行李箱,女儿身着英式学生正装,上身是黑色毛衣,下身是及膝中裙,深蓝色长袜,一名高中生的模样。父亲则全身黑色西装,气质清朗,年纪大约半百。他们并没有跑步赶路,但步子确实比平常路人加快了些,他们站定后,稍稍低语了两句,便不再说话。

巴士很快到站了,人们纷纷上车。车上已很是拥挤了,我们于是就近站在门边的地方,背靠扶手,朝着对面的车窗。那父女二人离我们不远,看得清他们的侧影。巴士启动了,转过几条窄街,就驶上了半山公路。

巴士门关闭以后,车厢里的嘈杂声音就清晰可闻。近处有三五学生,相对着谈笑,也是身穿学生正装,肩上挎着黑色皮包。远处则有中年人的声音,谈话的内容则不能分辨。父女二人并肩站着,父亲把行李箱放在身侧,女孩则一直望着窗外。父亲的背影挺拔,女孩的身形清秀,他们偶尔简短地交谈,就又都看向沿路的街景。

午后的山中显得阴凉,但街边来来往往的人群,也有日常街市的热闹。正值香港人吃下午茶的时间,甜品店、咖啡馆、茶餐厅,生意都很兴旺。那父女二人或许是半山区的居民,也或许是父亲送女孩到这里的寄宿学校上学。后来,巴士又驶过几站,女孩示意父亲到了下车的地方,他们走到车门口,女孩转过身面对着父亲,容貌清俊。

待巴士停妥,父女二人下车,走入了路边的人群。另一些陌生的乘客上了车,车门又关闭了,巴士继续向山上行驶。车厢里各处的嘈杂声音与之前没有分别,我望向窗外,感到一种怅惘。

渐渐街边出现了书市和文印店,告知已经临近香港大学的校区。我与朋友也在门口下了车,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刚才车上的那对父女,此后我也再没有提起。

 

宿舍食堂的回忆

 

每至午时放学的时候,校园里几处食堂便人满为患。而其中最使我回忆的,则是宿舍楼下的那间快餐店。自清早七点至午夜,不间断地供应正餐和茶点,价格则比校外的饮食远为平易。光顾这里的自然多是学生,但也不乏教员、职工,或是校园内施工场地的工人,以及近处中学的学生。宿舍附近兴建教学楼的那段时间,宿舍食堂即是工人们午餐唯一便捷的去处;他们派一人来餐厅点餐,将三、四十人的饭菜打包、带回。那时恰是人气鼎沸的当儿,排队时见了穿工装的人,便知道等餐的时间要陡然增加许多,于是人们不免流露了怨怼,虽然餐厅的服务员总是耐心的。除了厅堂内的取餐柜台,室外空场的南北两侧,亦设有快捷餐车,售卖盖饭、面点一类的简餐。教会学校的中学生,多在那里购取饮食,以免去室内排队取餐的时间。

餐厅的整面东墙,是落地的玻璃窗,面向室外的空场,还有园墙外的山景。每每天光晴朗的早晨,阳光大片地铺射而来,灼烧难耐,几乎是一种靡费。玻璃窗外,排列着绿色的长椅、餐桌,人潮扰攘的午间,则又在空场四周摆起遮阳伞,添置餐位,午后也不急于撤去,转而成为学生自习或是小组讨论的空间,那正是日光渐而清凉的时段,人也理所当然地散漫下来。晚餐时间常有社团在空场主持活动,直到入夜十时始歇。夜宵供应止于十一时,此后餐厅打烊,空场边的照明也熄灭,只余宿舍门廊的夜灯。三、五学生时而来往,二、三成群的男女在长椅上聚谈,几乎座无虚席。过午夜,则散去一半,至凌晨二时,犹未尽散。

而我尤其每每想起而难于为怀的,是那些餐厅的服务生。我并不记得他们中的哪一个有过于引人注目的特异,我也并未与其中的哪一人有过很特别的交接,但他们的面孔、态度却又予我真切、清晰的记忆,一个与另一个都不相混淆。不论在前台收银,或是在厨房的窗口盛取饭菜,他们的工作无疑是单调而辛劳的。仲夏季节,餐厅内的空调机足以消解暑气,而厨房工作间里则浸漫高温的蒸汽,无可驱散;他们的工作服是厨师长衫、束发的厨师帽,工作的内容则是将荤素的配料均匀切开,盛出定量的白饭,调配一道合乎规格的餐点。午时的工作更加紧张,列队取餐的人将付款凭据推进窗口,当班的服务生则把相应的菜式送出来,人们端着餐盘,旋即离开了,这时我清楚地知道,窗口两边的生活是截然分隔的,不容沟通。

收银柜台的安徽女孩却是我熟识的。她给每个人都留下开朗、活泼的印象,而最使我心许的是她并没有一般服务生的职业性的恭谦,反而常常能看到些许孩子气的随性。她比我年长几岁,打扮却是小姑娘的模样。一次在点餐时,我要了外卖的饮食,她提醒我包装袋的费用是三角钱,我一时打开着钱包,不能决定,她见了便冲口而出道:“你一定是为了保护环境才犹豫的吧!”这也不过是最平常的玩笑话,却使我对她有了特别的印象。后来我常见到她在休息的时间里,和几位厨师到路旁废弃的井边,围在一起谈笑、吸烟。我初见不免稍稍惊讶,但马上就又觉得并没什么值得惊异的,而这也未使她的形象在我的心中有所减损。

初到香港的日子,我因为不谙粤语而内心忐忑,因为语言即是我无可摆脱的外乡人的身份。有另一位服务生,无论我怎样礼貌、友善,她总付以一副冷峻的神情。这使我解读为一种本乡人的漠然的高傲。而后来的一天,夜已经很深了,我在附近的路边见到她的背影,离我很远,路两旁寂静无人,只有她在远远地走着。她脱去了餐厅的制服,换作平日的装束。我望着她走远,转到一条大路上。那时我感到一种真实却复杂的心情。

宿舍食堂给我留下的记忆林林总总,这样写来也未能尽述。后来我从学生宿舍搬走了,也就不再是那里的常客了。

 

公共休息室

 

在宿舍楼走廊的中央,一间公共休息室全天开放。房间内有两张长餐桌,沿桌设有款式简易的沙发,入口处是公用的饮水机、水池,对面是通透的落地玻璃窗,窗边角落里摆放着储物柜,柜面上是公用的烤箱和微波炉,窗边亦设有长沙发,与餐桌相对的墙边有电视机、视频游戏机,入口旁边的角落则时常堆置着学生活动剩余的纸板、画笔一类的手工废料。

落地玻璃窗旁边的角落,另有一个狭窄的隔间,即是休息室里的公共厨房。隔间除去灶台、水池占用的面积,只能勉强容纳两、三人,所以虽言“公用”,实际情况则是常常需要轮流等候。当有人在厨房煎炒的时候,隔间的防烟门则要紧闭,因为灶台所配备的油烟机总不能显出足够的功效,而其噪音亦是近于轰鸣的,所以对休息室里的其他人便很是一种打扰。灶台并没有明火,而是两台简单的电磁炉,以我曾使用的经验来说,功率大约并不很高,因为蒸煮面点所用的小半锅凉水,总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沸腾,而北方烹调偏爱的旺火爆炒,也没有在那隔间里的灶台上实现过,所以我便改去饮水机那里接一些热水来缩短加热的时间,而且也逐渐改变了烹制菜品的方法。

橱柜中的调味料则总是丰富而齐全的。从烧烤类的酱料至于海鲜烹调,平常可见的种类都并不缺少,仅以辣酱而论,甜、咸、酸等口味,从清淡到浓烈,精加工或粗加工,以及东亚、东南亚、欧洲、南美、北美遍布的出产国,各式的包装、标识,充满橱柜里的一个隔层,虽不过是方寸天地,却也可谓蔚为大观。我并不精于厨艺,亦非对于辛辣菜式情有所钟,所以仅仅品尝过其中极少的部分,此外的大千世界则不是我的口福了。橱柜中的调味料仅是生活的一项细节,但我于此也感到香港确为一座国际化的都会,而在这里生活着的人们,也似乎常常是透过一个橱柜般大小的窗口,获取一个微观的世界。虽则那并不即是世界,然而人们却又觉得自己是得到了的。

公共休息室将宿舍走廊分作两翼,两侧各有十五间寝室,休息室则是楼层内的公共空间。同在这一楼层寄宿的学生,便常常会在休息室中见面,时间既久,即使互相并不熟识,也不会至于全然陌生。这其中的一些面孔则是颇为值得记述的了。那时我们的楼层是男女同宿的,即是左手十五间为男生寝室,右手十五间为女生寝室,中间则是这一间公共休息室。或许是因为这样的楼层设置,我们的休息室似乎就要比其它的许多楼层都更为热闹而喧嚣了。

有四位香港本地的女生是使我记忆犹新的,她们中的一个瘦而高挑,另一个则很显富态,而此外的两人在体态上也很不相同,四人的衣着、发型、嗓音也是各异的,总之从外貌上来看,似乎是不能了解她们之间的共同之处的。但大约是由于内在性情上的契合,几人常常是一同用餐,结伴出行,总之可说是“形影不离”的。不过,当她们一同在休息室里用餐或者聚谈的时候,便显示出了这种组合的一种特别的活力了。我不很善于描绘那样的情形,但它使我联想到此前读到的,张爱玲在《小团圆》中描绘的,几个广东女孩在大考前的早晨谈笑不休的景象。原文中似乎是说,那样的喧嚣“可以抵过一班北方女孩”。我对那段文字一直印象模糊,后来那四位本港女生则使我对书中的描写感到真切起来了。究其原因,大约广东话比较常用上扬的声调,于是使人容易在谈话中提高音量。那几位女孩有时并不在休息室逗留,而不过是推开门插几句话,却也可使室内的气氛立即沸腾起来,这确实是我在北方所没有目睹过的了。

每日清晨是一天中最安静怡人的时光。前一夜的喧嚣已过,有时可在餐桌上看到一些散乱着的杯盘。我常常怀念香港早间的阳光,特别是晨光透过厨房内的磨砂玻璃,柔和而均匀地铺撒在竹木案板和水池边的那种意味。小隔间中弥散着煎烤面包的香气。那种日常生活中的悠悠真意是难以言明的。我在香港一直保持着早起的习惯,似乎正是为了清早的晨光。我有时是不惜因此而牺牲夜的幽深的。

另有一位男生是我在清晨常常遇见的,他的早餐通常很简单,大约只是一杯牛奶或者一碗燕麦。而他惯于早起的原因,大致是为了收看早间的新闻,这在现今的年轻人中似乎已经是一个不寻常的习惯了。他的家乡在东北,相貌则是较为清瘦的一类,给人留下一种质朴而聪慧的印象。他看完新闻节目,通常便背起书包去上课了,这样的生活大约也是平淡而有味的罢。

有一位也是来自北方的女生,是我有幸结识而有了更多了解的。她已经在香港生活了四年,那时已是本科的毕业年级。所以她对于本地的人情与风物,自然要比我们一辈新生通晓得多了,她的广东话流畅、清丽,而几年的留学生活还使她积累了丰富多样的烹调技艺。她在早上总是穿一件宽松的针织衫,发式并没有精心打理,她的性情也是简单、随性的,在谈话中总不吝啬她明朗的笑声。我们在寒暄以外仍有许多或严肃或轻松的话题,我已不能记起具体的细节,但其中大约有很多是我平日不易与此外的他人谈及的。

或许因为那时她在主修英文专业,所以对于书本时常有着特别的爱好。有一次她邀请我随她一同去深水埗的旧书市场,我欣然同意。那天从深水埗回来的途中,她又随我去一间尖沙咀的乐器行,我们在那里试听了不同型号的音响,因为那时我正为自己的小型工作室添置设备。回程的地铁正是下班高峰时段,我们倚靠在扶手边,聊起平日喜爱的音乐,以及近日生活里的趣闻。

那时已接近学期的尾声,我们也没有机会再一同出游。新学期开始之后,我搬离了学生宿舍,她也远赴英国读书,此后便不常听闻彼此的消息了。